三十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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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為何沒法在魯國立足？

劉勃

說了孔子是怎麼學習的，“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這句出自《論語·為政》。接下來還有：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

今天就講“三十而立”，這幾乎是今天中國人的共識了，三十歲叫而立之年。但熟悉《論語》，熟悉孔子的朋友都知道，孔子他老人家三十多歲的時候，被迫離開魯國，流亡國外。孔子三十歲上下的時候，到底遭遇了什麼呢？

三十而立

其實，孔子說自己三十而立到底在說什麼，這是有爭論的。過去有學者講，三十而立是“壯而有室”，三十歲壯年，結婚了。

這個說法應該是不對的。因為孔子十九歲就結婚了，二十歲兒子就出生了，三十歲的時候，兒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另外一種理解是，孔子說過“不學禮，無以立”，不把禮學通，就無法在社會上立身。那麼也就是說，三十歲的時候，孔子對禮的理解已經很深刻了，孔子懂禮的名聲，在社會上也已經樹立起來了。

關於這一點，最可信的材料還是《左傳》：

魯昭公七年（前 535 年），魯國的貴族孟僖子跟著國君出使楚國，因為不懂禮，丟人了。這個丟人的感覺，肯定是超強烈的，因為楚國是蠻夷，魯國一個禮儀之邦的大貴族，竟然不如蠻夷懂禮。所以回國之後孟僖子痛定思痛，認真學習禮儀。十七年後，孟僖子去世（前 518 年），留下遺言，說孔子將來會成為“達人”，並讓自己的兩個兒子拜孔子為師，跟孔子學禮。

這一年，孔子三十四歲。三十四歲的孔子，能讓魯國三大家族之一的孟氏把自己當老師對待，足以說明在此之前，孔子肯定已經被公認為精通禮的代表了。

這是基本可信的記載。爭議比較大的記載，還有兩條：

一是說，魯昭公二十年（前 522 年），也就是孔子三十歲這年，齊景公與晏嬰到魯國來，齊景公問了孔子一個問題：“想當年，秦國國力弱小，地理位置偏僻，秦穆公為什麼能稱霸呢？”

孔子說了一通道理，最後得出結論，秦穆公這麼了不起，就是成為“王”也是可以的，當個“霸”還算是小的呢。齊景公聽得非常高興。[注]

如果三十歲的孔子能夠讓齊景公這樣的大國君主來向自己請教問題，那他真是享譽國際的大學者了。但問題是魯昭公二十年（前 522 年），《左傳》記了齊景公的很多事，卻沒提他這年到過魯國，更別說見過孔子。何況孔子所說的話，腔調也很戰國，不太像是他的話。這是比較可疑的一件事。

另一件事，是孔子當了孟氏家族的老師，孟家也很幫他，為孔子去找魯昭公打申請，說孔子想去洛陽看一看。魯昭公就派了一輛車，兩匹馬，一個僕人，讓孔子到周王室去學習禮。於是孔子不但接觸到了許多新知識，而且見到了老子。如果這事是真的，那真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會面了。

孔子見齊景公，見老子，這兩次會談是否存在，都有爭議。但即使都不可信，單是孔子被三桓之一的孟氏當做老師這一條，也足以證明孔子在魯國已經非常成功，確實是三十而立了。

這裡要說一句，很多人覺得孔子一輩子很失敗，這個認識的前提，其實預設了孔子是聖人，覺得他最終也沒能改變世界，所以很失敗。你不妨換個視角，把孔子當普通人看待，那麼你就會發現，孔子是成功人士，而且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那種成功，是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打破天花板的逆襲成功。一個私生子，不但繼承了父親的家業，二十歲就娶妻生子，而且名聲一路走高，辦學效果好極了，人家來找你求學就送“束脩”，一串幹肉，家裡幹肉都堆滿了。開始學生還主要是平民子弟，後來全國最大的貴族都來聘你當老師了，甚至於可能得到了外國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以孔子的出身而言，還要怎麼成功？

離開魯國

但是，到了魯昭公二十五年（前 517 年），也就是孔子三十五歲，當了孟家的老師的下一年，魯國的一次動亂，卻使得孔子不得不流亡國外。

什麼事呢？國君魯昭公和魯國最大的貴族季平子翻臉了，兩邊動上手了。

這些年，魯國三桓當政，尤其是季氏專權的局面，外國勢力沒有意願管，魯國國內沒有能力管，魯昭公很絕望。

但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絕望，因為季氏的權力再大，他主持國政的合法性是不夠的，魯國其餘的新老貴族，不敢正面對抗，但心裡普遍不滿。更嚴重的是，季氏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各種矛盾累積起來，慢慢形成了一種合力。到了魯昭公二十五年（前 517 年），終於爆發出來。

首先，反對的力量就來自季氏內部。季氏也是傳了多少代的老大家族了，家族內部的利益糾葛，加上男男女女的各色緋聞，都是不可避免的。於是有人痛恨現在的族長，季氏內部，有一批人願意為國君做內應，除掉季平子。

第二個反對者是郈（hòu）氏家族。

郈氏是魯國一個老資格的家族，郈氏和季氏是鄰居，兩家互動比較多。有一次，季平子和郈昭伯鬥雞，季平子給自家的雞套上皮甲，郈昭伯則給雞安上金屬爪子。結果郈氏雞的金爪子，破了季氏雞的皮鎧甲，季氏的雞鬥敗。和領導下棋，分寸拿捏是千古難題。鬥雞也一樣。季平子輸不起，發怒，當即擴建住宅，占了郈氏的地，一邊占還一邊罵，不識抬舉的東西！

這算是一場鬥雞引發的血案。

然後第三筆怨恨，就來自臧氏家族。而臧氏家族的命運，和後來孔子的仕途大有干係，所以有必要仔細說一說。

臧氏家族的宗主是臧昭伯，當初，臧昭伯被派到晉國去，擔任一個有點類似駐外使節的角色。宗主長期在國外，臧家就覺得，有必要派人去晉國探望一下。臧昭伯的同族弟弟臧會，就主動提出，我去。

臧會到了晉國，臧昭伯和他聊天，問起家裡的事。《左傳》寫了一段教科書式的陷害：

昭伯問家故，盡對。及內子與母弟叔孫，則不對。再三問，不對。歸，及郊，會逆，問，又如初。

開始，臧昭伯問啥，臧會答啥。直到臧昭伯問：“我媳婦最近怎樣？”臧會就不說話了。

臧昭伯又問：“我弟弟最近怎樣？”臧會也不說話。再問：“那是他倆之間有事兒？”臧會還是不說。

這個情況，就弄得臧昭伯心裡打鼓了。

好不容易回國了，臧昭伯到了魯國郊外，看見來迎接自己的，又是這個臧會。臧昭伯就問他，我媳婦兒和我弟弟到底怎麼回事？臧會仍然一句話沒有。

這下臧昭伯嚇壞了，別我一回家就給我來一句：“大郎，該喝藥了。”他不敢回家，在外面住下，派人打聽家裡的情況。結果一打聽，沒事，自己的兄弟和自己的媳婦兒之間，就像武松和潘金蓮之間一樣清白。

總之，臧昭伯知道了，臧會在挑撥離間。於是就派人去抓臧會。

臧會和季氏的關係很好，跑到季氏家裡。臧昭伯的手下也是立功心切，拿著戈和盾，沖進季氏大門，最後在季氏家的中門外，把臧會抓住了。

這事兒想想很可怕，臧氏世襲魯國司寇，相當於司法部長，季氏則世襲司徒，是財政部長。司法部長的手下跑到財政部長家裡去抓人，這事傳出去不知道要引起什麼樣的聯想了。

季平子很生氣，說：“何故以兵入吾門？”怎麼全副武裝跑到我家裡來了！於是派人去把臧氏的“家老”，也就是臧家管家的家臣給抓了。

這下，季平子和臧昭伯之間，也就結了怨。臧昭伯是當時所有和季氏敵對的魯國貴族裡，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一位。

孔子身份卑微，這種高層鬥爭本來和他沒有關係。不過前面說過，孔氏和臧氏的關係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孔子的父親，甚至可能孔家世代都是臧氏家臣，所以孔子恢復士人身份後，大概仍然是臧氏家臣。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這下孔子就被捲進來了。

八佾舞於庭

而衝突最終爆發的導火索，就是著名的“八佾舞於庭”。

當時祭祀的時候都有一個程式，要舉辦大型樂舞活動。

按理說，這種樂舞應該是八個人排成一隊，這叫一佾。天子的祭祀，八八六十四人排成一個方陣，就是八佾；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

魯國本來早已壞了規矩，超了標準，也用八佾。但是這一天祭祀魯襄公，魯國的大夫們聚集到襄公廟，發現祭祀不但沒有超標準，相反舞池裡只剩下兩隊十六個人，孤零零在那裡站著，顯得特別寒酸，特別淒涼。

為什麼人這麼少呢？因為這天季氏家裡也有祭祀，跳舞的人都到季氏家去了。就給國君留了這麼點人，根本撐不起場子。

在場的大夫們當然都很憤怒。臧昭伯這時候往火裡再灑一把鹽，他說：

“此之謂不能庸先君之廟。”

在宗廟裡就給先君這種待遇，對得起祖宗的功德嗎？

眾所周知，孔子生平氣性最大的話，明顯是和臧昭伯這件事有呼應關係的：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

這句話，“忍”字怎麼理解是有爭議的：

一種是，這麼過分的事可以忍，那就沒啥不能忍的了！

一種是，季氏能忍心幹這麼過分的事，那麼將來沒啥是他幹不出來的。

不管怎麼理解，這句話都是說，事態嚴重到極點了。

單看這句話，會覺得孔子何至於？季氏家跳廣場舞的人多了一點而已，孔子怕不是對禮的堅持達到偏執狂的地步？理解了當時魯國的政治形勢，則會明白孔子的反應很自然，因為這場八佾舞，是丟到炸藥堆上的火把。

就是這個火把，讓過了三十而立的孔子，在魯國沒法立足，只能走了。怎麼回事呢？明天再說。

注：語出《史記·孔子世家》：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絏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

孔子論證秦穆公了不起，證據是：

秦國雖小，志向卻很大；地方雖然偏，政策卻正大公平。秦穆公親自提拔了五羖（gǔ）大夫，授給他大夫的官爵，把他從拘禁中解救出來，就與他一口氣談了三天的話，隨後就把執政大權交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