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撤军的两难 - 爱吱声

6月22日，离奥巴马在2009年12月宣布的2011年7月开始从阿富汗撤军只有一个多星期的时候，奥巴马终于宣布，18个月前增援阿富汗的33000美军将在未来15个月内逐步撤出，其中10000在今年年底前撤出，其余的在2012年9月前分批撤出。同时，众议院发言人伯纳宣称，美军撤出会按照战场实际情况调整，不排除重新考虑任何步骤的可能。

美国已经深陷阿富汗战争10年，这是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即使不算伤亡，一个阿富汗前线的美军士兵平均每年耗资一百万，10万大军就是一年1000亿美元，这对于深陷经济危机还未自拔的美国是一个不可承受之重。奥巴马在上任之初就以结束阿富汗战争为号召，在2009年12月1日宣布增兵阿富汗的同时，规定2011年7月为美军开始撤出阿富汗的时间。美国国防部长盖茨不久前宣布，美国将在7月开始少量撤军，但首先撤出的是支援保障部队，战斗部队将延后才撤出。北约的计划是2014年将
阿富汗的治安和国防移交给阿富汗军警。换句话说，2014年主要战斗部队的撤出应该完成。但随着这个时间的迅速接近，奥巴马的宣布只是全部撤军的第一步，人们对美军撤军时间表是否能够如期实现越来越关注。

如果不顾一切拔腿就走，美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撤军，问题在于撤军之后阿富汗会怎么样。美军已经在阿富汗打了10年，自然希望留下一个政治上稳定、经济上自足、心态上亲美的阿富汗，最低限度也应该使阿富汗远离塔利班卷土重来。但这成为一个越来越艰难的任务。

在小布什时代的最后日子里，美国向伊拉克大举增兵，伊拉克治安局势确实大有好转，这为随后的伊拉克撤军铺垫了道路。当然，撤军后伊拉克治安局势的重新恶化不是美军担忧的事情。阿富汗增兵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希望能一下子把塔利班打蔫，然后趁机脱身。在麦克里斯托尔将军口无遮拦而丢官之后，奥巴马把伊拉克增兵的总策划彼得雷乌斯将军“降级”调任阿富汗美军司令，用意昭然若著。彼得雷乌斯将军在不久前递交了一份阿富汗战况总结报告，声称阿富汗局势有了实质性的改善。过去一年以来，阿富汗路边炸弹对巡逻盟军的杀伤人数确实下降了一半，但被发现和销毁的路边炸弹数量并没有下降。美军联合反IED总指挥麦克·欧蒂斯中将透露，2011年1月，盟军发现和销毁的路边炸弹达到1344枚，和2010年7月基本相同，但夏天通常是塔利班活跃的季节，而冬天本应该是塔利班蛰伏的季节。相比之下，2005年全年发现和销毁的路边炸弹才465枚，2010年11月则是最高纪录，达1508枚。换句话说，塔利班的活动并没有消退，只是有效程度降低。

美军“海豹”第六小队击毙本·拉登挑了一个好时候，使撤军看起来不那么仓惶。不过盖茨依然宣布先撤支援保障部队，而不是战斗部队，这留下了一个有趣的伏笔。从二战时代开始，美军依赖支援保障就是有名的。按照盟军标准，阿富汗政府军不但战斗素质糟糕，支援保障能力更是基本不存在。美军不仅要支援保障本身作战，还要支援保障阿富汗军警。部分盟国部队也缺乏支援保障能力，需要依靠美军。从有序撤退和移交防务的角度出发，应该首先少量撤出战斗部队，留下支援保障部队支持阿富汗军警逐渐扩大防务责任，然后再交替撤出作战部队和支援保障部队，把支援保障也逐步移交给阿富汗军警，直到最后全部撤出。但现在的情况是相反。

美军下一步的撤军动作将说明美军意图。冻结撤军对美国国内政治是一个糟糕的选择，尤其在有限撤军已经开始之后。如果进一步撤出支援保障部队，很快就会出现战斗部队支援保障不足。从政治上考虑，重新调回支援保障部队不现实，只有加速撤出战斗部队。也就是说，进一步撤出支援保障部队是即将到来的总撤军的信号。如果下一步撤出的是战斗部队，那就是有序撤军的标志，这取决于阿富汗军警接管治安和防务的能力，但从现状来看，还有很多问题。

阿富汗在很大意义上不是一个现代国家，而是一个部落的组合。南方的普什图，北方的塔吉克、乌兹别克，亲伊朗的哈扎拉，游牧的阿伊马克，谁都不买谁的账。传统上，阿富汗中央政权由普什图人掌握，老国王、现总统卡尔扎伊都是普什图人，塔利班也是普什图人。由于塔利班的倒行逆施，美国在入侵阿富汗的时候，曾借手北方军阀的力量和塔利班死磕，所以有几百特种部队打下阿富汗的神话。阿富汗的轻易胜利把拉姆斯菲尔德鼓得信心满满，以为一个第三师就足以打下伊拉克，差点阴沟翻船，但这是题外话了。

打跑塔利班之后，北方军阀的利用价值也到头了，美国试图按照西方构想重建阿富汗。在阿富汗这样战乱几十年的地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硬道理，所以阿富汗军警的招募、训练就是头等大事，现在负责阿富汗军警的训练的是美国陆军的威廉·卡尔德维尔中将。

卡尔德维尔中将2009年秋抵达喀布尔的时候，阿富汗军警总数只有20万。一年多以后，阿富汗军警的总数已近30万。不过这30万军警的战斗力是一个极大的问号。卡尔德维尔声称，阿富汗军警逃兵严重，加上训练淘汰的，差不多需要征召3人，才有一个合格的留下。不过这留下的合格军警极有可能是一个文盲。不久前，卡尔德维尔视察北方的一个阿富汗军警基地，100名士兵有90人向他抱怨，说有人克扣军饷，他们没有拿到应得的军饷。卡尔德维尔立刻调查，结果发现，为了避免腐败军官克扣军饷，阿富汗军警的军饷都是电子划账，直接发到他们的个人电子账户。但由于文盲率太高，很多军警看不懂电子账单，不知道钱已经划到他们的名下，还等着有人向他们手里交一叠票子。

美国的目标是训练一支职业军队，但超过80%的文盲率使这几乎不可能。且不说工兵、炮兵、航空兵那样的技术兵种，连步兵要他们看好自己的枪枝都难以做到，因为士兵不会认枪号。严格保管枪枝所需要的严格纪律是天方夜谭，阅读作战命令、书写战斗报告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执行街头巡逻或者检查哨任务时，除了把证件上的照片和面前的人对一下，其他的任何事情也都不能指望。

卡尔德维尔的目标不仅是在10月前达到30万5千人的部队规模，还要使全体军警至少达到一到三年级的读写水平。不算逃兵的话，现在看来征召足够的兵员还是能做到的。扫盲方面，现在有28000在为期三个月的扫盲班中，计划2012年6月前有至少10万人完成扫盲。另一个问题是吸毒。阿富汗人传统上对吸毒不以为然，军警内部吸毒的人很多。卡尔德维尔正在军警内部展开扫毒，但吸食大麻或者鸦片以教育为主，并不自动开除，估计那样就没有几个人可以留下了。

卡尔德维尔的训练指挥部现在总算60%满员了，以前只有25%，手头每年有60亿美元的经费，但卡尔德维尔现在还只顾得上组建步兵，卫生兵、工兵、炮兵、运输兵等支援兵种根本还谈不上。这些兵种现在基本依靠美军提供，阿富汗军警现在连维持军营正常运转或者部队出动都做不到。2011年之前，阿富汗军队还根本没有自己的工兵，但工兵和其他战斗支援兵种是阿富汗军警独立承担国内安全任务必不可少的。

更大的问题在于美军和盟军撤出后，阿富汗军警继续战斗的意志。现在平均每年有18%的警察和35%的军人当逃兵，美军和盟军撤出后，逃兵率大幅度提高将不奇怪。事实上，卡尔德维尔对苏军入侵时代发表了出人意料的赞扬，说苏联占领军建立了一个稳定有效的阿富汗政府，阿富汗军队也具有不错的战斗力、完善的建制和自持能力。只不过苏军撤出后，阿富汗政府和军队没能坚持下去。当然，他没有提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现在的情况是，卡尔扎伊政府和阿富汗军警的素质远不及苏联占领时代，美军撤出后，只可能垮台更快，这是美国最担心的。在卡尔德维尔看来，阿富汗军警最早要2016年才可能独立接管阿富汗的安全，实际上可能更晚。

奥巴马原先宣布2011年7月开始从阿富汗撤军，现在北约计划是在2014年把阿富汗防务移交给阿富汗政府和军警，但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时间表强烈质疑。两年前，美国政府内部曾就向阿富汗增兵激烈辩论过，副总统拜登、国家安全顾问琼斯主张反恐战略，军队主力撤出，集中用特种部队、无人机打击基地组织，阿富汗的一般治安和国家建设丢给阿富汗人，弄到哪里是哪里；盖茨、希拉里则主张镇暴策略，大举增兵，彻底驯服阿富汗，基地组织自然就如无水之鱼了。现在撤军大限已到，美国政府内重开争论，盖茨为首主张缓慢有序撤军，先撤3000-5000支援保障部队，作战部队留下，继续保持压力，视战场情况决定下一步撤军的时间和规模。但反对的声音也在浮现。

主张加速撤军的主要理由是：阿富汗战争已经打了10年了，显然没有达到驯服阿富汗的目的，再打几个月或者一两年也不会解决问题。既然要撤军，还不如加速撤军，避免无谓伤亡和无谓浪费。加速撤军派主张在短期内首先撤出2009年12月1日宣布的3万增兵，其余7万美军另外制定撤军时间表，但也应该在2014年全部撤出。“视战场情况决定下一步撤军的时间和规模”已经成为永久性拖延的借口，尤其在可预见的将来阿富汗战场局势根本看不到根本性改善的情况下。在这场新的争论中，希拉里的立场不明，盖茨要退休了；彼得雷乌斯离开阿富汗美军司令的职位，直接影响也有所降低；帕内塔原来就是赞成反恐战略的，接任琼斯的国家安全顾问多尼伦当年也反对增兵。奥巴马本人是有名的骑墙派，但每星期20亿的战争开支像闹钟一样天天在耳边响一响，在这个赤字和经济恢复迟缓的年代，尤其刺耳。

主张有序撤军的一个理由是维持压力，迫使塔利班和其他反对派和平谈判，组建联合政府，建立持久和平，但谈判策略很不可靠。愿意谈判的基本上都不是死硬分子，甚至不是反抗武装的主流，这个策略很难奏效。即使谈判导致联合政府，卡尔扎伊尽管无能、腐败，但至少不反美，联合政府的走向就很难受到美国的控制。现在离2014年的撤军期限只有两三年时间，这中间还要包括谈判的时间，实际留给美国操纵联合政府走向的时间非常有限。美国宣布“有序撤军”，但死硬分子只听到“撤军”，他们没有和平的动力，再多打几个月、几年不在乎。

主张有序撤军的另一个动机是用象征性但切实的撤军动作，促使卡尔扎伊政府行动起来，根除腐败，整顿吏治，并使阿富汗军队成为一支有效的战斗力量。但这一策略也很成问题。2010年的阿富汗大选表明，阿富汗不存在西方式民主的法治、民智、政制条件，勉强举行的大选只可能是舞弊百出，非但起不到凝聚人心的作用，反而起到分裂社会的作用。卡尔扎伊也有苦衷。西方出钱流血，就自以为有权命令阿富汗政府做这做那，全然不顾阿富汗的实际国情。阿富汗依然是一个高度虔诚的穆斯林国家，就是阿富汗的新宪法也规定法律必须符合伊斯兰教义，在宪法无明文规定的情况下，法院应该使用传统的伊斯兰律法。在阿富汗推行非伊斯兰化，只会引起反弹。但伊斯兰化的阿富汗将继续成为塔利班的社会基础，使这成为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美国强烈质疑卡尔扎伊政府的治国能力，卡尔扎伊则公开质疑美国和西方对于阿富汗的承诺，这样的缺乏互信和各怀鬼胎正是加速撤军派希望避免卷入阿富汗国内政治的主要原因，也是有序撤军派的最大障碍。

不过加速撤军也好，有序撤军也好，美军是否会全部撤出阿富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悬念。美国说法是，只要阿富汗政府要求，美军将在阿富汗保留部分军事力量，但不难猜测，阿富汗政府是否会要求美军留驻，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

美国负责国防政策的国防部副部长米雪尔·弗洛诺伊透露，美国正在和阿富汗政府谈判联合基地的事情，这事实上是变相的永久驻军。当然，弗洛诺伊强调，“我们不寻求在阿富汗建立永久性基地，我们也不希望被任何国家看成是威胁”。联合基地不仅用于训练阿富汗军警，也将用于联合反恐作战。看来美国没有忘记越南的教训。

越南战争8年后，美军终于在内外交困中撤军。南越军队在装备和数量上相当强大，但还是三年就垮了台。卡尔扎伊的政治、军事稳固性远不及当年的南越政权，能否坚持三年是一个极大的问号。留驻少量美军在政治上象征着美国继续支持卡尔扎伊政权，至少在表面上有利于维持政治稳定；在军事上，留驻的美军有能力继续发动特种部队和无人机攻击，直接打击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或许秘而不宣的是，留驻的美军还保留在必要时候军事干预阿富汗政府的能力，谁知道当年苏军特种部队突袭阿明府邸的事情会不会重演。

阿富汗战争是奥巴马2008年竞选时候的一大着力点。现在大选又要到了，这依然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只不过被烫的手不再是小布什的，而是奥巴马自己的手。美国对改造阿富汗越来越失去信心，对继续背这个沉重的包袱也越来越没有耐心。加速撤军将降低损失，但可能使过去十年的战争前功尽弃；有序撤军至少还可以维持一段现状，但不仅于事无补，还增加无谓损失。阿富汗撤军是一个天大的两难。不过以骑墙著名的奥巴马果然不负众望，再一次骑墙，一方面宣布有限撤军，另一方面宣布一个加速的中期撤军计划，撤军的高峰正好和明年大选重合，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不过要是塔利班和卡尔扎伊继续不给美国面子，在美军撤出的同时，阿富汗安全局势恶化，那奥巴马就悔不该连任总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