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玄都观桃花 [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29) 再游玄都观 [唐] 刘禹锡(1)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两首诗是刘禹锡的名作,且大有关联,所以就放在一起评说了。
第一首诗原名为《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按照通行的解说,其背景是: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失败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八位支持革新的大臣被贬为司马这样的九品芝麻官,坎坷蹭蹬十年后,刘禹锡才被召回京城。
此时他游了玄都观后,写下第一首诗。诗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大有讽刺意味,表达了对当权者的不满,于是又遭到报复,他被贬到更为偏远的广东连州。但十四年后,不屈不挠的刘禹锡重又回到京师,以胜利者的姿态写下了“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豪言。这就是第二首诗的由来。
关于这两首诗的解释,不外如此。这些故事,大家想必早已熟知,中学课本中应该就讲过。在这里我们想发掘一些更深刻的背景故事:
一、“二王、刘、柳”到底是不是进步的“革新派”?
以王伾和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在历史上声名狼藉,口碑很不好。史书载王叔文志大才疏,虽然围棋下得不错,但气量狭窄,见识短浅。王伾更是相貌丑陋的小人,据说王叔文和王伾贪污纳贿,任人唯财,门口挤满送礼的“昼夜车马如市”。甚至有人怕送不上礼,于是像现在高考时订下考点附近酒店一样,争相给王府附近的饼铺、酒馆送上一千文钱的住宿费,临时住下来,以便能第二天清早,头一个送上厚礼。王伾特意做了个大木箱子,盛满纳贿得来的金银宝贝,晚上夫妻俩都要拿出来看一遍,后来干脆在箱子上铺了被褥,睡在上面心里才舒坦。
二王及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对待政敌也是很凌厉的,他们贬了御史中丞武元衡,罢了侍御史窦群,驱韩皋为湖南观察史。《旧唐书》说他们:“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
“二王、刘、柳”虽然有一系列的“革新措施”,后人也常赞许他们限制藩镇势力和打击宦官,但要知道,二王等人也和宦官李忠言、后妃牛昭容勾结在一起,他们和宦官俱文珍之间的斗争,难说不是宦官内部狗咬狗的斗争。至于削藩,他们的政敌干得更漂亮,历史上对“元和天子”及群臣削藩的功绩无不赞叹。
二、贬斥刘禹锡的皇帝、政敌是什么人?
小时候误认为贬斥刘禹锡的皇帝一定是个败家亡国的昏君,可后来却知道,当时的天子是让唐王朝一度又焕发出盎然生气的唐宪宗。史书中夸其为“承十一叶之基运,荡六十年之妖气”,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安史之乱后,唯一杰出的皇帝就是唐宪宗了。唐宪宗李纯和武元衡、裴度等(这些都是刘禹锡的政敌)定策削藩,兵发西川捉刘辟,师出镇海擒李錡,雪夜入蔡州,活捉吴元济。这些穷凶极恶的藩镇纷纷授首,唐王朝重现了难得一见的中兴气象,有人称为“九世纪中的一抹初阳”。
李商隐《读韩碑诗》曾赞道:“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张祜诗中也夸:“万古元和史,功名万古殊。”就连刘禹锡自己听说了平定蔡州的奇迹后,也写下了“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这样的诗句。
真实的历史往往很吊诡,非黑即白,非忠即奸的脸谱化分法是很荒唐的,正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品德高尚、学识广博的士子,却一生成为政敌一样。所以,我们也不要把刘禹锡、柳宗元的政敌都想象成白鼻子奸臣。
此外,还要点明的是,刘禹锡写了第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后,引起当时皇帝和权臣们的反感确是事实,但对于他的“报复”也并不算多残酷。刘禹锡本来是朗州(湖南常德)司马,乃是芝麻小官,现改为连州刺史,则是地方行政一把手。用现代的情形来“汇兑”一下,大致相当于由局级干部提升为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官职升了不少,只不过就是地域偏远了点。
再就是,刘禹锡写第二首诗时,皇帝已走马灯般地换了好几位,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当年的政敌几乎死绝,如今重来京师,大有物是人非之感。“前度刘郎今又来”,当然有胜利宣言的意味,但也并不是单纯地耀武扬威,其中包括了对人世沧桑的感叹。
正如金庸小说中写的故事:《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苦练武功后,想找仇家报仇,但吃惊地发现仇家全死光了,杀死他们的不是刀剑,而是时间。因为黄裳沉迷于钻研武功,不觉过了七八十年,那些人全都老病而亡。刘禹锡身体健壮,熬死了唐朝五代皇帝,也熬死了所有的政敌,于今尘归尘,土归土,刘禹锡心中,想必也不尽是胜利的喜悦吧。
同一时段的刘禹锡还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可以和《重游玄都观》一诗相印照。
另外,按《千家诗》的体例,从二十八到三十一这四首诗,都应该是写桃花的,但这四首诗,没一首是单纯写桃花的,我觉得要选桃花诗,还不如选上崔护的“人面桃花”那一首,只不过那是爱情诗,《千家诗》旧时是面对小学生的,那首诗的情调有点“少儿不宜”。
(30) 滁州西涧 [唐]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这首诗深受人们喜欢,在我印象中,不知见过多少次此诗被写成书法作品悬挂在酒店、会馆中。也难怪,这首诗可谓有声有色,有动有静,似一幅幽美的图画,用“诗中有画”来形容并不过分。
后来,宋朝的寇准将此诗的最后一句拆成:“野水无处渡,孤舟尽日横。”寇老西宰相做得好,但这两句不见得比韦应物的原诗更生动出色。宋徽宗曾以这两句诗当题目考皇家画院的那些画家,其中的“诗情画意”其实还都是从人家韦应物那里得来的。
这首诗第一句,有的版本作“独怜幽草涧边行”。明代诗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认为:“ 行 字胜 生 十倍。”有人也觉得“行”字能表现诗人在草地上徘徊徜徉的举止。可以把诗人的主体加进来,让这句诗的层次与内容更丰富。
当真如此?其实不然,真正了解韦应物特色的人,是不会觉得“行”字比“生”字好的。因为韦应物的诗风,就是强调一种清幽淡雅的气息。宋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曾说:“古今诗人多喜效陶渊明体者,如和陶诗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盖意到而语言随之也。”就是说,仿效陶渊明的诗人太多,他们只是华丽雕饰上“强过”陶渊明,所谓“使渊明愧其雄丽耳”,是正话反说,其实是揶揄那些对陶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周紫芝说,学到陶诗精髓的,只有韦应物,其诗语似神也似。
《红楼梦》中宝钗评诗时提过“韦苏州之淡雅”,韦应物的诗最突出的特色就是“雅”和“淡”,而且他的清雅恬淡和王维、孟浩然等不完全一样。王、孟生活在盛唐,诗中有一种安适静谧的氛围,而韦应物是中唐时人,其诗冷幽凄清,读后令人仿佛置身于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所描写的环境:“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所以读韦诗,很有这种“其境过清”的感觉。像“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等等,都是清幽冷寂之极。
既然清幽是其特色,那这首诗中,动感的“行”字就不如安静的“生”字,同时,这“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包含着《庄子》中的“虚舟”、“不系之舟”的典故,道家崇尚自然,不赞同人力的干预,所以这首小诗中,人的“镜头”还是不出现为好。
其实韦应物的七言好诗不多,他的五言是最为人所推崇的。但那些恬淡之极的五古,正像精致的素斋一样,有些人吃着总觉得没有大鱼大肉过瘾。
另外,还有评者又说,树上黄鹂是小人,涧边幽草为君子。这样的说法在古时就被批驳过了,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遗憾的是,现在江湖夜雨还见有的《千家诗》注本中这样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无语,这样的人适合去编《罗织经》,而不是来评诗。
@到处停留的叶子
(31) 花 影 [宋] 苏轼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瑶台:玉石雕砌的台,传说中西王母的居处。此处指院中的石阶。
这首饶有趣味的小诗,作者也有争议。起因是这样的:有人查遍了《东坡七集》并未发现此作,而在谢枋得的《叠山集》中却发现了此诗,于是便欲“正名”为谢枋得所作,我觉得这有些过于唐突。
无论是《东坡七集》或者《叠山集》都经过后人辗转抄录编纂,遗漏诗作和窜入他人诗作的情况并不罕见,谢枋得是个十分崇敬苏轼的人,他的外号“叠山”,就是从苏轼的一首七律诗中的首句“溪上青山三百叠”而来,相传《千家诗》曾经过谢枋得的编订,喜欢苏轼诗作的他,极有可能特地将这首诗推荐在《千家诗》的选本中。
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这首诗太像苏轼的风格了,我们可以拣出苏轼另一首家喻户晓的诗来比较一下:“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和这首诗中呼童扫花影的“天真”举动如出一辙,同样也是在貌似无理、貌似调侃的语气中隐喻了发人深思的道理。
苏轼的诗有诙谐、灵动的特点,有时充满童趣,语言也颇有几分“打油诗”的特色。他曾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对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这个人才华横溢,他的诗风格往往出奇出新,并非用“豪放”两字就能一概而论。他自己曾说过这样两句话:“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虽然这两句原本不是说他自己,但这里“请君入瓮”,将此语拿来形容东坡先生的诗,也十分恰当。
单说这首诗:有人说诗中的“花影”,是形容朝廷中当政的小人,难以驱去,赶不尽,除不绝。这样解诗不免呆板无味。如果真是形容小人,那苏轼的水平也太差劲了,“明月花影”,这是何等雅致的景物,用来形容小人,一点攻击力也没有。大家见骂人时,谁把对方骂成“花影”?像刘禹锡《聚蚊谣》,把小人形容为蚊子,罗隐把尸位素餐的昏官形容为木偶,这才叫讽刺。
那么此诗中的喻义又是什么呢?我觉得,此诗喻义深远,其中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常言道:“如影随形。”有形就有影,有因就有果,世间的种种琐事,正像花影一样萦绕在花前,挥不尽,抛不去,只要有日月轮回,只要还停留在这世上,你就躲不开、赶不走这永远跟着你的影子,不管你喜不喜欢它。
东坡喜欢禅,我觉得这首诗中颇有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