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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双梦归一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6 天前
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双梦归一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0-27 13:5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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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 A/ b8 M! L* v8 i神都术数志之双梦归一8 N0 G; _' {+ Q2 \9 ^8 A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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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石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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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秋风,总带着一股旧衣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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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觉得,这股味道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博陵崔氏的远房旁支的末流子孙,一个连大谱都懒得记载的名字,此刻正站在西市的街角。
他那点士族的自傲,像他袖口磨损的刺绣一样,金线早已黯淡。而就在刚才,这最后一点骄傲被十文钱碾碎了。
他的那幅《烟波图》——他耗时一月、自认“烟波浩渺,孤高出尘”的得意之作——终于卖出去了。
2 \* e$ I1 V4 U: v买家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商,出价十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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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不要画。他只想要那根光滑的檀木画轴,用来撬马车轮下卡着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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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崔十七的面,那幅画被从画轴上扯下,随手扔进了地上的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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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朱轮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画纸,墨色混着污泥,溅了崔十七一身。车上是新晋的酷吏,据说曾是个屠夫。
崔十七用那十文钱在南城的“半两食铺”勉强吃了碗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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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娘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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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像一颗淋了雨的种子,终于在一个无钱买米的黄昏破土而出。长安是李家的长安,是旧梦的坟场。而神都洛阳,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活水码头。人人都说,圣母神皇不拘一格,提拔寒门,重用异才。一个屠夫出身的侯思止都能当上御史,一个卖饼的索元礼都能手握生杀大权,他一个堂堂的崔氏子弟,会画几笔画,认得几筐字,怎么就不能去神都碰碰运气?
3 ?3 r- c9 g: E$ n这虚无缥缈的憧憬,是他仅剩的盘缠。
5 O- K z. b d; r; E他卖了祖传的一方砚台,那墨迹早已渗入石髓,洗也洗不净,像他摆脱不掉的出身。换来的钱,将将够他办一张过所,再买一双结实的麻鞋。离开长安那天,他没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自家那两扇剥落的黑漆木门,会忍不住哭出来。不是为了不舍,而是为了那门上早已模糊的“诗书继世,忠厚传家”八个字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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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洛阳,三百里官道,崔十七用脚底板丈量了人间的疾苦。他与流民为伍,与驿卒赛跑,睡的是破庙的草堆,喝的是路边的泥水。怀里的画卷,先是用来遮雨,后来嫌它累赘,想扔,又舍不得,最后只能紧紧抱着,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尊严。
0 d- h% v9 m7 H B当洛阳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崔十七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头发乱如鸡窝,嘴唇干裂起皮,身上那件青衫被汗水和尘土浸成了灰褐色。他站在龙门古渡前的三岔路口,暮色像一盆稀薄的墨汁,正缓缓泼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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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身上最后两文钱,从一个老婆婆手里买了一块能当武器使的干硬胡饼。他靠着一棵半死的柳树坐下,望着不远处那座被晚霞镶上金边的雄伟城池。那就是神都,天下的中心,能让鸡犬升天也能让凤凰落毛的巨大名利场。他的心里,一半是朝圣般的激动,一半是溺水前的恐惧。
1 x2 i: O2 ^. {- p, f" Y一口胡饼咬下去,干硬的碎屑磨得他牙床生疼。他嚼着,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反刍着自己失败的前半生。为何偏偏是他?为何他空有一身自以为是的才华,却只能在此处啃着石头一样的饼?那股怀才不遇的愤懑,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恼怒,对前路一片茫然的焦躁,此刻尽数化作一股无名的邪火,在他空荡荡的胃里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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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走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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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中间,躺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子。它棱角分明,在昏黄的天光下,像一颗顽固的、不肯安分的句点,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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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目光落在了那颗石子上。
9 z6 I$ D/ T0 f1 T/ F1 P0 {! A所有的愤懑、饥饿、疲惫与迷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出口。他不需要思考,也无需选择。一股纯粹的、生理性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把这块碍眼的、不知所谓的石头,从自己的世界里猛地踢开,踢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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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右腿微微向后摆动,麻鞋的边缘在尘土里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腿上的肌肉绷紧了,一股力量从腰腹传导至膝盖,再涌向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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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远处的洛阳城,近处的河流,头顶的归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宇宙里,只剩下他抬起的脚,和脚下那颗即将决定他命运,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毫不在意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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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5 天前
上卷: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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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 K/ j A2 y! u第一章:惊马与鹰犬4 g# ]5 y7 e8 N7 y2 P
' j) `% W% Z r" w) I5 C4 L这一脚,既非向左,也非向右,而是朝向他那看不见的命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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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转念一想,石子不算小,又恐怕其坚硬;于是便要收脚作罢。但没想到却一脚踏空,石子仍在,自己却几乎失了平衡;索性咚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瞬间腾起尘烟,一只路过的兔子被惊的直冲入草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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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啦啦的声音之后,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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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瞬之后,草丛深处猛然响起一声惊恐的马嘶,一匹高大的黑马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险些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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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刺客!” 一声暴喝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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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黑影晃动,几条壮硕如铁塔的汉子不知从何处鬼魅般窜出。一股巨力从他背后袭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尘土瞬间塞满了他的口鼻。
“拿下!”
“别让他吞毒!”
一只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捏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在他嘴里胡乱搅动,什么也没找到。崔十七被压得喘不过气,脸颊紧贴着大地,只能徒劳地喊着:“误会……我……我只是个过路画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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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正是刚才险些坠马的骑士。他穿着便服,但眼神凶狠如鹰,腰间的横刀在暮色中闪着幽光。他走到被按倒的崔十七面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头。
“画画的?” 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好个画画的!说,你的同党在哪?方才那石头是什么暗号?”
这人正是女皇座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内卫府的将军丘神绩。他今日在此潜伏,本是奉命盯梢一位有异动嫌疑的宗室,不想竟有意外收获。
崔十七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挣扎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什么暗号?我……我就是只想踢块石头!将军,真的是块石头!”
丘神绩的亲信从路边里捡起了那块石子,恭敬地呈上。丘神绩接过,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狞笑。其实他心里清楚,他的马之所以受惊,多半是因为草里突然冲出来的兔子,与这傻子关系不大。但到嘴的功劳,岂有不收之理?他需要一个敌人,一个案子,来向朝廷、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女皇证明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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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石为号,手法倒也新奇。” 丘神绩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在称赞一件艺术品,“说吧,潜入神都,所为何事?”
“我……我是来神都讨生活的!”
“讨生活?” 丘神绩的语调陡然拔高,“我看是来讨朝廷的命吧!”
一个缇骑从崔十七怀中搜出了那幅《秋江待渡图》,呈了上去。丘神绩展开画卷,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江水茫茫,芦苇萧瑟,一叶扁舟,一个孤客在岸边遥望对岸的亭台,意境孤高凄冷。
“好啊,” 丘神绩指着画卷,“人证物证俱在了!”
崔十七彻底懵了,他大喊:“我真是良民!我是博陵崔氏子弟,家世清白!”
丘神绩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博陵崔氏?旧朝士族,心怀不满,更是罪加一等!来人,把他给我押回推事院大狱,严加审问!我倒要看看,这画里,还藏着什么谋逆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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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辩解被淹没在缇骑们的哄笑声中。他被粗暴地绑起,像拖一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神都,它依旧沉默,仿佛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正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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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罗织经与磐石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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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 t/ l' L# @8 U推事院的大狱,是神都所有光鲜亮丽的反面。这里没有阳光,只有终年不散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混合着苔藓的绿意,宛如地狱的脉搏。崔十七被扔进一间囚室,冰冷的石壁让他浑身战栗,分不清是由于寒冷还是恐惧。这浓重的水汽,让他感觉自己正慢慢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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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穿着一身绯色官袍,面容白皙,甚至称得上文雅俊秀,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有看崔十七,而是像个挑剔的饕客,先是环视了一圈牢房,深深吸了一口这里的污浊空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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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 他轻声问道,声音温和得像是在与友人闲聊。
崔十七蜷缩在角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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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怕。”那官员走近几步,蹲下身,与崔十七平视,“本官来俊臣,忝为此地主官。来这里的人,起初都和你一样,但最后都会想通的。本官不好用刑,最喜与人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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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崔十七混沌的意识。他就是那个能让小儿止啼的酷吏头子,那个传说中以折磨人为乐的魔王。崔十七的牙齿开始打战,上下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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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仿佛很享受他的恐惧,他像一个艺术家在鉴赏自己的杰作,仔细端详着崔十七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搐。“你看,恐惧是多美妙的东西。”他轻叹道,“它能让最坚硬的骨头变软,让最复杂的谎言现出原形。说说吧,崔先生,你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组织……”崔十七的声音细若蚊蚋。
“嗯?”来俊臣的眉头微微一挑,那温和的笑容并未消失,却让人感觉周遭的温度骤降了几分。“丘将军送来的案卷上说,你‘以石为号’。这石头,可是你们的信物?”
“不!我只是……我只是踢了块石头……”崔十七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他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来俊臣站起身,拍了拍袍角。“看来崔先生还没准备好与本官谈心。”他朝门外招了招手,“来人,给崔先生上‘凤凰晒翅’,帮他‘松松筋骨’,让他想得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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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就在这阴暗的地狱里回荡起来。在超越肉体极限的剧痛中,崔十七的神志彻底崩溃了。他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水,无法呼吸,只能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为了抓住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他开始胡言乱语,将自己记忆中所有的人名像呕吐一样全都吐了出来。
“是……是王掌柜,长安西市的当铺老板……他收了我的画……”
“还有……还有驿站的那个马夫,他姓李……对,李三……他给我喝过水……”
“还有那个乞丐!他在城门口给了我半个饼吃!他一定也是!”
旁边侍立的书记官奋笔疾书,他脸上面无表情,笔下的文字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创造力。当铺老板成了提供资金的“财东”,驿站马夫是负责传递消息的“信使”,连那个乞丐,也成了潜伏在底层、负责监视舆情的“眼线”。
来俊臣踱着步,听着崔十七的“供述”,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走到案前,拿起笔,看着供状上“崔十七”这个名字,忽然灵感迸发。
“‘十七’,”他对书记官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你来看,这‘十’与‘七’二字,拆开,再这么一合……”他提笔在纸上将两个字交叠,竟隐约构成一个扭曲的“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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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真是天意!”来俊臣抚掌大笑,“此人天生反骨,名字里就藏着一个‘乱’字!”
书记官连忙奉承:“大人明察秋毫,烛照万里!”
来俊臣又听见崔十七在昏迷中还在喃喃自语:“……踢了块石头……我只是踢了块石头……硬……硬得像磐石……”
“磐石……”来俊臣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石头坚硬,可称‘磐石’。好!这个逆党组织的名字,就叫‘磐石会’!寓意其心志如磐石般坚不可摧,其志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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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自己这神来之笔感到极为得意,仿佛一位诗人觅得了绝妙的佳句。
就在这时,崔十七在剧痛中回光返照般地醒转过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去他娘的长安——!”
书记官的笔尖一顿,抬头请示地看向来俊臣。来俊臣微微一笑,指了指供状的末尾。书记官心领神会,迅速写下新的一行。
只见那供状上赫然写着:
犯官崔十七供述:欲颠覆旧都,问鼎神都。
一份关于“磐石会”谋逆大案的完整供状,就此罗织而成。来俊臣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吹了吹,脸上洋溢着一个艺术家完成旷世杰作后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而角落里,那个被命名为“巨奸”的潦倒画工,早已人事不省,成了这出荒诞大戏里,第一个也是最无辜的祭品,彻底沉沦于名为“罪证”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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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4 天前
第三章:画中谶# s' Y; a6 s l) v9 d3 u, o
推事院的官署内,一幅画卷在长案上被缓缓展开。正是崔十七那卷《秋江待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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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负手立于案前,目光却没有落在画上,而是欣赏着窗外斜入的阳光,在那光束中,无数微尘正翻飞舞动。他喜欢这种感觉,微不足道的尘埃,在他眼中,亦可聚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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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画,能说什么?”他的副手周兴站在一旁,略带不解。案子已经基本铸成,人证(虽然是屈打成招的)和组织名号(虽然是信手捏造的)俱全,似乎没必要在一幅画上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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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兄此言差矣。”来俊臣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人会说谎,会翻供,但艺术不会。艺术,是心灵最诚实的写照。这幅画,不是证据,而是罪犯亲自画下的‘供状’,是我们洞察其狼子野心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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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画卷上,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场关于此画的“案件研讨会”即将开始,他特意请了几位时常出入推事院、以笔墨为生的刀笔吏和落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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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去把城中那几个最落魄的画师也给本官‘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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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三个形容猥琐、衣衫破旧的画工被带到堂上,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他们是神都画师中的末流,平日靠代笔或画些春宫图勉强度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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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起身看画,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主持一场风雅的笔会。“三位都是丹青国手,诸位同僚也都是饱学之士,不妨一同来品鉴品鉴,这幅《秋江待渡图》,妙在何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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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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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的指尖在画中那个孤独的渡客身上轻轻划过。“譬如这位渡客,孤身立于萧瑟江边,遥望对岸。诸位看,他像谁?”
一个年长的画师最先反应过来,他眼珠一转,连忙躬身道:“回……回禀大人!此人身形枯槁,面带怨色,目光阴鸷,与那逆贼崔十七……有七八分神似!这,这分明是他的自画像!”他内心想的是,天底下失意的画匠不都这副德行么,但嘴上却说得斩钉截铁。
“说得好!”来俊臣抚掌赞叹,又指向那片茫茫江水,“那这江水呢?”
另一个瘦高个画师福至心灵,抢着说道:“大人明鉴!这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画中波纹笔触短促而急切,分明是象征天下百姓的怨气,已如江河滔滔,只待时机,便要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这正是“水劫”的具象化,虽然画师不懂术数,却精准地迎合了来俊臣需要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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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个胖画师见状,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落于人后,他指着画卷一角崔十七的私人印章“博陵崔”三个字,大声道:“还有这里!这里!‘博陵崔’!博陵崔氏乃前朝望族,逆贼将此印章刻意钤在画之要冲,就是向天下所有心怀不满的旧朝士族发出集结的暗号!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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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满意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拿起笔,亲自为这份“艺术赏析报告”润色,将这些解读一一记录在案。
《秋江待渡图》谋逆谶语解读:
画题: 《秋江待渡》。秋者,肃杀也,预示武周朝运将尽;待渡者,等待时机,渡江颠覆也。
人物: 孤客一人,即逆首崔十七本人。其独立江边,是为“磐石会”之“石”字,寓意其心如磐石,叛意已决。
景物:
5 d2 J2 ~3 x6 E印章: “博陵崔”,联络旧朝士族之铁证。
笔法: 用墨干涩,笔锋尖利,通篇充满杀伐之气与怨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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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文采飞扬的奏疏很快呈到了女皇的御案上。武则天看着这份报告,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并不在乎画的真意,她在乎的是,来俊臣为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敌人,一个足够分量来彰显她的神武、又能凝聚朝堂忠心的靶子。她朱笔一批:“勘破画中逆谋,实乃奇功。着司刑寺会审,务必深挖其余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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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的批示,为这场闹剧盖上了神圣的印章。于是,无人质疑,人人称颂来俊臣明察秋毫。那幅萧瑟的《秋江待渡图》,就这样,被钉死在了谋反的罪证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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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无声的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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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撕心裂肺的审讯之后,崔十七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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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他找到了唯一能逃避这个世界的办法——他不再说话,不再反应,不再感受。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那具残破的肉体,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安全的深水之中,躲进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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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日蜷缩在牢房的稻草堆里,双眼茫然地望着石壁上的一块霉斑,一看就是一整天。那霉斑在潮湿的墙上蔓延,形态多变,有时像山,有时像水,像极了他那幅早已不知所踪的画。狱卒送来的饭食,他从不主动去碰,只有在饿到极限时,才会像野兽一样,用手抓起一些塞进嘴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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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狱卒们以为他在装死。他们用鞭梢抽他,用冷水泼他,甚至将烧红的烙铁在他面前晃动。但他毫无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不出火焰,也映不出狰狞的面孔,只是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的灵魂深处,只有无尽的幻象:冰冷的江水漫过头顶,酷吏的狞笑化作水鬼,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
渐渐地,一种敬畏的情绪在狱卒之间蔓延开来。这大狱里,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可被来大人亲自审过,还能如此“镇定”的,他是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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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崔的,真是条汉子!”一个老狱卒在换班时对同伴低语,“咱们这推事院大狱,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可没一个像他这样的。不喊冤,不求饶,连哼都不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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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另一个接口道,“听说来大人亲自给他上的‘凤凰晒翅’,他都一声没吭。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块石头!”
“石头……”
这个词仿佛有魔力。很快,“心如磐石,拒不招供”的“英雄事迹”就在酷吏们中间传开了。崔十七的沉默,被误读为一种最高贵的蔑视和最坚定的顽抗。这不但没有减轻他的罪名,反而为他那被凭空捏造出的“磐石会首逆”身份,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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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亲自来探望过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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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牢门外,看着那个如泥塑木雕般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艺术家遇到知音时的复杂笑容。他没有看到一个被摧垮的凡人,而是看到了自己最完美的作品——一个拥有磐石般意志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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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来俊臣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欣赏,“本官明白了。你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你是在告诉本官,你们‘磐石会’的意志,是任何酷刑都无法动摇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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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毫无反应。他的意识正漂浮在记忆的碎片里,他看到了长安城外,那个给了他半个饼的老乞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在潮湿的黑暗中,显得无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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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很好。”来俊臣点点头,转身离去,心情竟有些愉快。“这才配做本官的对手。把他看好了,别让他死了。这块‘磐石’,要留到定鼎门前,让神都万民都来瞻仰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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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崔十七的极度恐惧,被塑造成了英雄气概;他的精神崩溃,被解读成了坚贞不屈。他成了一个传奇,一个由敌人亲手塑造、并为其津津乐道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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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巨大的、名为“神都”的舞台上,他成了最出名的演员,只是他自己,早已不知道自己正在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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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闹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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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册万岁二年的初秋,神都洛阳迎来了一场盛大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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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会”谋逆大案的首逆崔十七,要在定鼎门外公开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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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长夏门到定鼎门的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百姓们扶老携幼,争相前来,仿佛不是为了观看一场血腥的行刑,而是为了一睹传说中那位“画中藏谶、心如磐石”的巨奸的风采。街边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崔十七怒斥来俊臣”的段子,小贩们则高声叫卖着“磐石”牌的硬面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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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被一辆囚车拉着,在喧天的锣鼓和民众的议论声中,缓缓驶向刑场。他形容枯槁,头发像一蓬乱草,身上那件囚服早已看不出颜色。他依旧是那副呆滞的神情,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看!就是他!”
“听说他画了一幅画就要造反!”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对同伴说。
“不对,我听我三舅姥爷说,他是前朝皇族后裔,名字里就藏着一个‘乱’字,天生的反贼!”一位老妇人笃信地说道。
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把孩子高高举起,指着囚车:“看,那就是坏人,你要是不听话,将来就跟他一样!”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囚车,却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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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囚车行至天津桥时,桥下酒楼里飘来的一阵烤胡饼的香气,混杂着洛水的水汽,忽然钻入了他的鼻孔。
这味道……和那天在长安城外,那个老乞丐递给他的半个饼,一模一样。
一道闪电猛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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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他看到了碧蓝如洗的天空,看到了天津桥上华丽的栏杆,看到了远处巍峨的宫殿楼阁,看到了街道两旁攒动的人头和一张张鲜活而好奇的脸。
这是……神都?
我不是在去神都的路上吗?我不是要去卖画,要出人头地,要把母亲的牌位请进崔氏祠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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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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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崔十七,一个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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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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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斩官庄严的声音在刑台上响起,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刚刚凝聚的神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首崔十七,心怀怨望,结社谋逆,画谶为凭,罪大恶极!其党羽王大锤(原长安西市王掌柜)、李铁牛(原驿站马夫李三)、朱乞儿(原城门乞丐)等一干从犯,均已伏法!今判处逆首崔十七,斩立决!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王掌柜……李马夫……那个给了我半个饼的乞丐……
崔十七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模糊的面孔。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无比的荒唐,荒唐得让他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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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长安到洛阳,跋涉千里,原来只是为了做这样一场梦。一场他自己都不知道主角是谁的噩梦。他一生渴望成名,渴望自己的画能被人赏识,如今,他真的名动天下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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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两个刽子手架上刑台,被迫跪下。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兴奋、他们好奇、他们麻木。他看见那个被父亲骑在脖子上的孩子,正指着他,嘴里不知在嚷些什么。人群中,他仿佛看到一个落魄的读书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随即又低下头,消失在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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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忽然觉得不累了,也不怕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像画里那个孤零零的渡客,等了半生,没等来渡船,却等来了一把落下的屠刀。
他想起了自己没踢到的那颗石子。如果那天,没有踢那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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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如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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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崔十七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度疲惫后的、解脱般的微笑。
这丝微笑,在台下百姓的眼中,成了“死不悔改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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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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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潦倒画工的生命,连同他那未竟的梦想,一同化作了神都繁华街市上的一缕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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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人群散去,大家谈论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谈论着那个逆贼临死前的狞笑,仿佛在诉说一个离奇又有趣的笑话。而那个名叫崔十七的人,和他的《秋江待渡图》,就此永远留在了史书的某一页注脚,以及神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真假难辨,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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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崔十七,他却似乎从一场梦中醒来的同时又进入另外一场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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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3 天前
下卷: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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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声与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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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0 x& u. r1 X$ V恍惚间,那一脚,崔十七用尽了毕生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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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踢一块石头,而是在踢走自己的前半生——那个卖不掉的《秋江待渡图》,那个洗不净的砚台,那个挂着“诗书继世”牌匾的破败门庭。石子脱离他那双磨破了的麻鞋,没有如他所愿飞向左侧象征着寻常与未知的土路,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向右的、固执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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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飞向了官道旁的一片硬土,那里被车轮碾压得像一块铁。
“铛!”
一声清越的金石之鸣,突兀地在暮色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崔十七心头的混沌与烦躁。他愣住了,那声音不像是石头撞击泥土,倒像是……撞上了什么金属。
好奇心,这人类最古老也最致命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饥饿与疲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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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踢石子的地方,泥土被刮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露出一个暗沉沉的角。他蹲下身,用手指抠开周围板结的泥土,一样东西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不知是哪个时代的门环或是车马上的饰件,被岁月和车轮碾压得扭曲不堪,边缘锋利,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绿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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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掂了掂。分量不轻。他用袖口擦去表面的浮土,在昏黄的天光下,依稀能看到几道模糊不清的刻痕。那刻痕杂乱而深刻,盘旋交错,既像是某种凶兽的爪印,又隐约透着一股矫健腾挪的气势。若是硬要说它是什么,倒有几分像是……一条正在深渊中潜藏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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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潦倒的画工,对“形”与“意”有着天生的敏感。在这块无用的废铜上,崔十七没有看到富贵,却看到了一种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拙朴之美”。它扭曲,因为它承载了时光的重压;它模糊,因为它洗尽了工巧的浮华。这不就是他那幅《秋江待渡图》里想要表达的意境吗?——一种被世界遗忘、却在遗忘中自我完成的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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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荒诞的知己之感,随手将这块废铜揣进了怀里。或许,能把它当块磨墨的镇纸使。
他没注意到,就在他不远处那棵半死的柳树背后,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观察他许久了。
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名叫赵客卿的男人。他面容普通,装扮是寻常商贾,但腰间佩刀的姿态和站立时纹丝不动的身形,都暴露了他不凡的身份——太平公主府的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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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客卿在此地已经等候了三个时辰,等的不是人,是“天启”。
太平公主,当今圣母神皇最宠爱的女儿,权势熏天,却也如履薄冰。近来朝局诡谲,酷吏横行,连她也感到一丝寒意。昨日,她往白马寺求签,又秘访神都观,最终从一位不出世的道长口中得了一句谶语:
“龙门之右,金石为开;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赵客卿的任务,就是守在此地,看这句谶语是否会应验。
暮色渐浓,他几乎已经放弃。就在这时,崔十七出现了。
在赵客卿眼中,整个事件的发生如同一幕经过精心编排的神剧:
枯木逢春: 一个衣衫褴褛、气质落拓的异人(崔十七),出现在一株枯柳之下。他不是凡夫俗子,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与落寞。
龙门之右: 此地正是龙门古渡,而那异人踢石子的方向,恰恰是官道的右侧。
金石为开: 一脚踢石,竟发出“金石之声”,更从地下“开启”了一件神秘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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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看到崔十七将那块青铜残片捧在手中,用袖口珍而重之地擦拭,脸上露出那种混杂着欣赏与落寞的复杂神情时,赵客卿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在看一块凡铁,而是在与天命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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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便是谶语指向的“活神仙”!是为公主殿下破局解困的“天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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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刚把那块冰凉的废铜揣进怀里,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它硌着肋骨的实在感,就见一个身影从柳树后闪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先生,” 赵客卿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到了极点,“我家主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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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吓了一跳。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目光如鹰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几名彪形大汉,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身上那股子官府鹰犬的煞气,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
这是遇上哪路神仙了?敲诈勒索?还是……他猛地想起那些关于神都酷吏的传说,据说他们抓人从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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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双腿开始发软,声音也哆嗦起来:“你……你们是……?”
赵客卿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高深莫测的意味:“先生不必惊慌。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您走?”
“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我们知道。” 赵客卿的笑容更笃定了,“公主殿下,等的正是您这位‘路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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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潜龙与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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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p* h( \& s崔十七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沸水里的黄豆,从里到外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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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半“请”半“架”地塞进一辆装饰得过分华丽的马车,一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朱漆大门前。当他被领进那座府邸时,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他鼻子发痒的熏香,与他身上那股汗水、尘土和宿命混合的酸腐气味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被带入一间灯火通明的厅堂。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云髻高耸、凤目含威的华服贵妇。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破烂的衣衫,直视他空空如也的胃和同样空空如也的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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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双腿像两根煮过头的面条,几乎就要当场跪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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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因为“仪容不整,冲撞贵人”而被拖出去杖毙时,那位贵妇——他猜她就是那个什么“公主”——却挥了挥手。几名侍女鱼贯而入,捧上来的不是枷锁,而是堆积如山的珍馐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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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得流油的肥嫩羊羔、晶莹剔透的蟹黄包、浇着蜜汁的乳鸽……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崔十七的喉咙。他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肚子里那点干饼碎屑早就化作了灼人的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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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脑还在试图理解眼前的处境,他的身体却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选择。
他扑了上去
。
在太平公主和她身旁那位山羊胡谋士的注视下,崔十七展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饕餮盛宴。他一手抓着羊腿,一手抓着面点,左右开弓,狼吞虎咽。油渍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沾满了他的胡茬,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贪婪地将食物塞进嘴里,仿佛要将前半生的饥饿都一次性补回来。
厅堂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响亮得有些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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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胡谋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太平公主一个眼神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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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流露出一种欣赏和了然。她对谋士轻声道:“先生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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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崔十七吃得满脸油光,仪态尽失,活像一个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囚犯。谋士皱眉道:“殿下,此人……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只是饿急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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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平公主缓缓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发现瑰宝的喜悦,“你错了。你看他,眼中只有食物,再无他物。这是何等境界?这叫‘返璞归真’。世人吃饭,想着尊卑,想着礼仪,想着机谋,唯独忘却了吃饭本身。而此人,心无挂碍,行事只凭本心,这正是道家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至高境界。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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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听得一愣一愣的,再看崔十七时,那狼吞虎咽的吃相仿佛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恍然大悟,抚掌赞道:“殿下英明!此人以食喻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我等凡夫俗子,险些错过了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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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对此一无所知。他风卷残云般扫平了面前的食物,直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才终于感到一丝人间的真实。他用油腻腻的袖口抹了抹嘴,抬起头,看到主位上的公主和旁边的谋士正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眼神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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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更慌了。这顿饭,怕不是断头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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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太平公主终于开口了,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从何处来?”
崔十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小人姓崔,名十七。博陵人氏,从……从长安来,想在神都讨个生活。”
这段朴实无华的自我介绍,在公主和谋士耳中,却被自动转译成了另一番景象:
姓崔,名十七: 古姓大族,却以数字为名,视名利如浮云,高人风范。
博陵人氏: 点出自己是旧朝士族出身,却沦落至此,暗示看透了世事变迁。
从长安来,想在神都讨个生活: “长安”是旧都,“神都”是新朝。这句话暗喻他抛弃过往,顺应天时,来这天下风云的中心,寻找真正的“道”。这哪里是讨生活,分明是“入世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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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捻着胡须,赞叹道:“先生寥寥数语,便道尽了枯荣流转之意,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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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着。
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了他那脏兮兮的怀里,那里,正硌着一块硬物。“先生怀中所藏,想必就是那应了‘金石为开’之谶的圣物吧?可否请出一观?”
崔十七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是为了这块破铜!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被他体温捂热的青铜残片,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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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客卿接过,呈给公主。
太平公主将铜片托于掌心,细细端详。上面的刻痕在灯火下显得愈发神秘。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十七:“敢问先生,依您看,此物之上,画的是何等‘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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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考校到他吃饭的本事上了。崔十七的大脑飞速运转。跑是跑不掉了,说不知道,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骗子拖出去。他一生潦倒,唯一的本钱就是对画理的一点点心得和从市井茶馆里听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玄谈。
事到如今,只能胡编乱造,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眼中刻意流露出一丝落寞与沧桑。这是他卖画时惯用的表情。
“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您看错了。”
“哦?”太平公主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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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之上,画的不是龙,也不是任何具体的形象。”崔十七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全都倾注到了接下来的话语中,“它画的,是‘龙’这个念头本身。是龙在升上九天之前,于万丈深渊之中,积蓄的全部力量、全部不甘、全部的沉默。您看这扭曲的纹路,是力量在压抑中盘旋;您看这斑驳的绿锈,是时光在沉默中流淌。它无形,故而能容纳万形;它无声,故而能孕育惊雷。此之谓——”
他顿了顿,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周易》里那句最有气势的话,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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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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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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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中了太平公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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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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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正是她眼下处境最精妙的写照吗?她身为公主,权势滔天,却上有母皇威严,旁有酷吏环伺,侄辈李氏宗亲亦虎视眈眈。她空有改变天下的抱负,却只能隐忍蛰伏,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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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看似潦倒的男人,用一块废铜,一句话,便道破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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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凡人,他绝对不是凡人!他是上天派来点化自己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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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手握着那块冰冷的青铜,内心却燃起熊熊烈火。她站起身,第一次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崔十七面前,深深地一揖。
“先生一言,胜读十年书。”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今日起,您便是我府中上宾。请先生,助我。”
崔十七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公主对他行此大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我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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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前天 09:12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0-31 09:13 编辑 6 \7 X! G9 X' v4 |7 v# C& W
6 u5 C+ ?3 m: ^ M) \第三章:清谈与鸡黍. V) e$ ]" N( I2 H0 ~; _
崔十七成了太平公主府的“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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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号于他,不啻于一件尺寸错乱的紫袍,穿着它,浑身都是被束缚的别扭,可一旦脱下,又怕赤身裸体地冻毙于荒野。他被安置在府邸深处一座名为“闻道小筑”的别院。院中叠石为山,引水成溪,廊下悬挂的鹦鹉都会学着侍女的腔调嗲声问安。过去,他只能在画卷上用干涩的笔墨勾勒的琼楼玉宇,此刻成了他睁眼便须面对的、沉重而华丽的日常。十二名侍女静候于门外,八名小厮随时听候差遣,连他磨墨用的水,都是清晨从紫玉兰花瓣上小心翼翼收集的甘露。
# q& M; {9 K- Z, B7 Y他仿佛一夜之间拥有了一切,唯独没有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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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几日,崔十七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与更巨大的恐惧感撕扯着。他像一头误闯神殿的野驴,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碎了哪块琉璃地砖。他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于是选择了唯一熟悉且能自主的事情——睡觉。
- |, D$ r N9 V/ ^8 D在公主府那张铺着七层苏绣锦缎、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沉香木大床上,他睡得昏天黑地。这是他二十余年人生里,睡得最安稳、最漫长的一觉。没有漏雨的屋瓦滴下冰冷的夜雨,没有坚硬冰冷的石地硌痛他的骨头,更没有对下一顿饭在何方的深切忧虑。他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午后,是被腹中雷鸣般的饥饿感唤醒的。
5 N4 r4 p1 d; v$ D% a当他揉着惺忪睡眼,衣衫不整地走出卧房时,只见那位将他“请”来的山羊胡谋士——他后来得知此人便是公主心腹,官拜麟台监的张昌宗——正与几位衣冠楚楚的食客立于院中,对着他的卧房指指点点,神情并非不耐,反倒是一种夹杂着敬畏与探究的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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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醒了?”见他出来,张昌宗立刻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姿态谦恭到了极点,“我等不敢惊扰先生清修,在此已恭候多时。”
崔十七一脸茫然,腹中的饥饿让他有些迟钝:“清修?我……我只是睡过头了。”
张昌宗闻言,非但没有轻视,反而与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抚须笑道:“先生又说笑了。您此举,岂是凡夫俗子的贪睡?此乃‘顺天应时,非时不动’之大道啊!当今天下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正需静以待之,观其自变。先生以长眠示道,是在点化我等,不可急躁冒进,务必养精蓄锐,等待那石破天惊的‘火发之机’!殿下已然领会先生深意,传令府中上下,万事皆需‘缓一步’行之。”
这番话,正应了崔十七的命格:其命为“壁上土”,性静而待时,需外火方能生发。 张昌宗虽不通此理,却凭着权谋的直觉,将崔十七的懒散,完美地镶嵌进了他们所需要的“天启”框架之中。
崔十七张口结舌,腹稿打了三遍,想解释自己真的只是太累太饿,但看着众人那副崇敬而狂热的表情,他明智地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第一次发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真相是最无足轻重、甚至是最煞风景的东西。
比睡觉更让他备受煎熬的,是吃饭。
公主府的膳食,穷极精巧,每一道菜都宛如从工笔画中端出。一道“踏雪寻梅”,以顶级燕窝碎铺底如雪,再用东海鱼蓉精心点染成绯红梅瓣;一道“金玉满堂”,则取蟹黄与鸽子蛋黄,以文火慢蒸而成。这些菜肴赏心悦目,但对一个吃惯了坊间胡麻饼、重口羊汤的画工来说,却淡得如同嚼蜡。
一次午宴,一道清蒸河鲈端了上来。鱼肉细嫩如凝脂,却因追求极致的“本味”,几乎未放姜葱。崔十七吃了一口,那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瞬间唤醒了他味蕾深处的市井记忆。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对侍立一旁的御厨嘀咕了一句:“腥气未除,可惜了这条好鱼。若是多加些茱萸、花椒,淋上滚油,以烈火烹之,那滋味才叫一个‘活’字!”
这不过是一个底层画工对食物最质朴的渴望,是他命格中深藏的“金”对于雕琢方式的本能挑剔。然而,此言在旁听的张昌宗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当晚,张昌宗便向太平公主密报,神情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殿下!崔先生今日借饮食之机,再降法旨了!”
“哦?他说了什么?”太平公主正摩挲着那块被供奉在紫檀木座上的青铜残片,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让她纷乱的思绪变得清晰。
“先生今日评一道鲈鱼,言其‘腥气未除’,需以茱萸、花椒等辛辣之物,施以‘烈火烹之’,方能使其滋味‘活’过来!”张昌宗压低了声音,眼中精光四射,“殿下,鱼者,属水,性阴,正应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阴柔有余的旧臣元老。所谓‘腥气’,便是他们身上那股子暮气与腐朽!先生是说,对待这些人,不可再用温水慢炖的怀柔之策,须用‘烈火’,也就是雷霆手段,方能去除腐气,让整个朝局‘活’过来啊!这……这正是五行之说中,以火克水,以阳制阴的无上大道!先生之命格,正应了‘土木之遇’,需烈火方能成器,此言乃是天意,是为殿下指明道路啊!”
太平公主手握青铜残片,在殿中来回踱步,凤目中光芒闪烁不定。
“以火克水……”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品味这四个字背后蕴藏的无穷力量,“本宫明白了。传令下去,明日的家宴,多加几道辛辣之菜。另外,把那份御史台的弹劾奏本,给我烧了。”
从那天起,崔十七的餐桌上堆满了各种用茱萸、肉桂、胡椒烹制的菜肴。他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大呼过瘾,却浑然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抱怨,已经化作一场针对朝中某派势力的政治风暴的序曲。他最初的惶恐不安,渐渐被一种荒诞的麻木所取代。他像一个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上演着一出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吃好,睡好,然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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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无用之大用1 x5 x8 g) a. V6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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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a! b6 ~: a: [& i8 ^沉默,是崔十七为自己寻到的唯一庇护所。然而,他很快发现,在这座被欲望与权力之火烘烤的府邸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洪亮、最玄奥的声音。
他的沉默,被府中清客们解读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至高境界;他因环境陌生而茫然四顾,被看作是“洞察天机,俯瞰众生”的悲悯;他因百无聊赖而用手指在光滑的案几上画圈,被记述为“推演八卦,预卜未来”。他的一切市井本能,一切源自底层生活的无意识举动,都被这座府邸的意志碾碎、过滤、提纯、重塑,最终镶嵌到“天命神授”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之上。
一日,秋高气爽,公主于府内湖心亭大宴宾客。席间,一名新入幕府、急于表现的年轻官员李奉御,当众赋诗一首,其辞藻之华丽,典故之堆砌,引来一片刻意的喝彩。众人喝彩之余,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首席的“崔散人”,请他点评。
崔十七哪里懂得什么平仄格律,听得只觉头昏脑涨。他看着那李奉御满面红光、得意洋洋的嘴脸,不由想起了长安西市那些自命不凡却连一条直线都画不直的酸腐文人。一股画工对“外行装内行”的本能厌恶涌上心头。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用他评判劣画的行话随口说道:“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架子是空的,颜色是死的,全靠一层光油唬人罢了。”
此言一出,如寒风过境,满座皆惊。李奉御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尴尬的死寂中,张昌宗霍然起身,向太平公主长揖及地,声震四座:“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先生今日再传大道,为殿下剖析天下大势!”
众人皆是不解,目光又从崔十七转向他。
张昌宗清了清嗓子,眼神扫过全场,朗声道:“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生此言,看似评诗,实则是在为殿下剖析治国之本!何为‘金玉其外’?朝廷如今歌舞升平的繁华表象是也!何为‘败絮其中’?那些盘踞高位、只知阿谀奉承、无实干之才的庸官是也!何为‘架子是空’?律法纲纪松弛,朝纲不振是也!何为‘颜色是死’?民心浮动,士气不彰是也!何为‘光油唬人’?上下串通,粉饰太平之风是也!先生寥寥数语,便将当今时弊揭示得淋漓尽致,此乃‘微言大义’,是我等终身之楷模!”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阐释,将崔十七那句粗鄙的行话,瞬间锻造成了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政治箴言。亭中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附和。众人看向崔十七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崇敬,而是近乎膜拜。那李奉御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当场离席,向崔十七跪拜于地,泣道:“奉御有眼无珠,多谢先生当头棒喝之恩!”
崔十七坐在那里,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群人,他们脸上狂热而信服的表情,就像在仰望一尊刚刚显灵的神祇。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脊背升起。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被任意填充、解读和利用的空洞符号。他想呐喊,想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骗子,是个除了画几笔破画什么都不懂的穷画工。
可是,当他张开嘴,迎上主座上太平公主那双充满期许、信赖与激赏的凤目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人生,已经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荒谬的尊崇彻底绑架。逃离,意味着失去这一切,重新回到那个食不果腹、被雨水浸泡的绝望雨夜。留下,则要永远戴着这张“活神仙”的面具,直到血肉与面具长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他选择了后者。 这便是他命数中“火炼成器”的必然,炉火已燃,他这块“土中之金”除了被熔炼,别无选择。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们所期待的、悲天悯人的神采。他开始学会有意无意地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用一些他们听不懂的绘画术语,来回应他们的叩问。
“殿下,您看这幅画,妙就妙在‘留白’。计白当黑,虚实相生。”他指着一幅笔墨极简的山水画,意有所指地说。于是,公主在第二天的政事堂会议上,便搁置了三项已经议定的人事任命,朝野震动。
“这块墨,磨得太急,火气过重,失了‘润’意,画出的线条便会燥裂。”他皱着眉对侍奉笔墨的侍女说。于是,一场针对酷吏集团“严刑峻法”之风的秘密清洗,便悄然拉开了序幕。
他不再恐惧,也不再挣扎。他开始享受这种言出法随、点石成金的权力幻觉。他从一个被动的木偶,变成了一个主动的、技艺精湛的表演者。锦衣玉食腐蚀了他的筋骨,阿谀奉承麻痹了他的灵魂。他渐渐忘记了饥饿的滋味,忘记了画不出心中山水的痛苦,也忘记了那个在官路旁,只想一脚踢走半生潦倒的、真实的自己。
又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太平公主府大宴宾客,庆祝她在与太子李隆基的又一次朝堂博弈中大获全胜。崔十七被奉于首席,他身着一袭织金的紫色华服,腰悬羊脂白玉佩,面带一丝悲悯而超然的微笑,接受着满堂权贵的朝拜。
酒过三巡,太平公主亲自举杯,莲步轻移,来到他面前,凤目中满是真诚的感激:“若无先生昔日‘潜龙勿用,待时而动’之点化,何来本宫今日之功成?先生,真乃我之子房,国之祥瑞!”
崔十七缓缓起身,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透过澄澈的酒液,他看到对面墙上巨大的铜镜里映出的那个身影——面容白皙得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如古井,嘴角挂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润而完美的微笑。
我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被酒精和虚荣麻痹的脑海。
我是崔十七?那个在陋巷里为一文钱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穷画工?
不,那个崔十七,早就在踢出那块石子,命运落入“燥土”的那一刻,死在了秋江待渡的暮色里。
活下来的,是这个被称作“崔散人”的怪物。一个由无数人的误解、欲望和谎言堆砌起来的精致人偶。一个被“火天大有”之卦象高高捧起,却烧尽了内在真我的祭品。
他得到了全世界,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
他微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笑容温润如玉,完美无瑕,却再也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在这场名为“欢歌”的盛宴中,一个人的灵魂,被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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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昨天 16:02
史官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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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二年,太史监,西阁。
夜已经很深了。烛火在铜鹤嘴里安静地燃烧,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架上,是数以千计的卷宗,它们是前一个时代的灰烬,散发着陈年纸墨与时光混合的干燥气息。我叫司马徵,奉敕监修《新修周书》。我的工作,便是从这些故纸堆里,打捞出一些被称为“信史”的骨殖。
这并非易事。尤其是关于那位女皇陛下的神都时代,史料汗牛充栋,却又彼此攻讦,真伪难辨,仿佛一场持续了百年的大雾。
今夜,我被一个无名小卒绊住了。他叫崔十七。
起初,我是在一卷尘封的《刑狱录》中发现他的。那卷宗来自武周朝的推事院,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字迹却是标准的馆阁体,笔锋凌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森然。
逆首崔十七,博陵人氏,本一画工,心怀怨望。伪作《秋江待渡图》,以画藏谶,暗结“磐石会”,交通旧朝士族,图谋不轨。其人巧言令色,心如铁石,虽经大刑,拒不招供。天册万岁二年秋,罪证确凿,斩于定鼎门,传首天下,以儆效尤。从犯王大锤、李铁牛、朱乞儿等,皆已伏法。主审官:来俊臣。
我读罢,并未在意。在那个酷吏横行的年代,这样的“铁案”如过江之鲫。一个心怀不满的潦倒文人,一个被精心罗织的罪名,一帮被无辜牵连的市井小民,共同构成了一场典型的、服务于政治需要的献祭。我本打算将此事简略记入《酷吏列传》,作为来俊臣诸多罪行中无足轻重的一笔。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设下机巧的陷阱。午后,为了考证太平公主在神都时期的生活细节,我命书吏取来了几部野史杂谈。其中一部名为《太平公主外传》的册子,书页柔软,字迹秀逸,显然出自某位曾出入公主府的文人之手。在记叙公主招揽奇人异士的章节,一个名字让我停下了手中的笔。
崔散人,不知何许人也。或曰姓崔,名十七,有脱俗之姿。天授年间,公主遇之于龙门之野,见其有“金石为开”之天启,遂奉为上宾。散人居府中,不事生产,不习文墨,言语常发于饮食起居之间,然字字珠玑,暗合道妙。尝言“潜龙勿用”,公主遂止扩张之念,避过朝堂风波。又言佳肴需“烈火烹之”,公主遂行雷霆手段,整饬门下。其人静默如谜,大智若愚,时人莫能测。后不知所踪。
我反复比对了两个名字——“崔十七”与“崔散人”。时间、地点、姓氏,皆能对上。我的血液,一个史官的血液,开始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荒谬感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一个画谶谋逆的巨奸,一个无为而治的智者。
一个被酷吏用尽酷刑、撬不开嘴的硬汉,一个在公主府里靠着胡言乱语指点江山的“活神仙”。
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将两份史料的记述并排陈列于书案之上,烛火下,白纸黑字,竟显得无比诡异。
考据项 | 《刑狱录》记载 | 《太平公主外传》记载 | 矛盾点分析 |
身份 | 逆党“磐石会”首犯,画工 | 太平公主上宾,玄学大师“崔散人” | 身份天差地别,一为社稷之蠹虫,一为国之祥瑞。 |
核心事件 | 以《秋江待渡图》画谶谋反 | 以“金石为开”之谶应兆天启 | 同一时期,同一行为(谶语),却导向截然相反的解读与命运。 |
性格特征 | 心如铁石,坚不吐实 | 大智若愚,静默无为 | “坚毅”与“无为”,两种品质,如何共存于一人之身? |
关键人物 | 来俊臣、丘神绩 | 太平公主、张昌宗 | 分属武周朝两大对立政治集团,此人竟能同时成为双方的核心角色? |
结局 | 天册万岁二年秋,斩于闹市 | 天册万岁二年秋后,不知所踪 | 在同一时间点,一个人既是“被公开处决”,又是“神秘消失”。 |
我的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作为史官,我毕生所学都在告诉我,这其中必有一伪。可伪在何处?《刑狱录》出自官府,卷宗齐备,人证物证俱在,逻辑严丝合缝;《太平公主外传》虽为野史,但记叙的公主府内情,与正史多有吻合,细节之生动,不似凭空杜撰。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更为荒诞的猜测:会不会有两个崔十七?但这念头随即被我掐灭。博陵崔氏大族也,谱系森严,在神都也无旁支,同时出现两个同名同姓、且都在同一时期搅动风云的“崔十七”,其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枯坐良久,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烛火摇曳,案上两份截然不同的“人生”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我这史官的徒劳。
我忽然释然了。
我为何要执着于一个“真相”?或许,对于那个名叫崔十七的倒霉蛋而言,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真相。他或许只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踢出了一块石头的画工。他本人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梦想,早已不重要。他是一块空白的画布,一块朴拙的顽石,任由两个手握权柄的“雕刻家”——来俊臣与太平公主——根据各自的需要,将他塑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来俊臣需要一个罪大恶极的敌人,于是崔十七就成了“磐石会”的逆首。
太平公主需要一个天命所归的吉兆,于是崔十七就成了“潜龙勿用”的散人。
他被同时推上了两座截然不同的舞台,唱了两出他自己都不知道剧情的戏。一出是血流成河的悲剧,一出是荒诞滑稽的喜剧。哪一出是真的?或许都真,也或许都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崔十七,早已被这两篇宏大的叙事碾得粉碎,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
历史,原来不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而是一面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映照着记录者自己的欲望与偏见。我们这些后世的史官,不过是在这些碎片的反光中,徒劳地寻找一张完整的、从未存在过的面孔。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仿佛穿透了数百年的光阴,是为那个名叫崔十七的小人物,也是为历史本身。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将他写入任何人的传记,无法为他的人生下一个定论。
他只配,也只剩下,一个注脚。
我提起笔,蘸饱了墨,在即将付印的《新修周书·则天皇后本纪》的草稿末页,那关于“天册万岁二年”的记述之下,用蝇头小楷,写下了我的最终结论。这或许是整部史书中,我写下的最真实,也最无奈的一段文字:
史官曰:尝考神都旧档,见有崔十七者,博陵画工。其人一身,竟有二传。一为谋逆巨奸,见于《刑狱录》;一为玄门高士,载于《太平外传》。酷吏之文牍,公主之私记,于同时同地,记述此人截然相反之言行与生死,真伪莫能辨。一介布衣,其命之微,犹如尘芥,然于史官笔下,竟能分饰两角,各得一“不朽”,岂不奇哉?思之,令人莞尔,复又长叹。此事荒诞,不足为信,故存疑,不入正史。
未完待续,后面还有术数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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