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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天元危局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5 天前
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天元危局
神都术数志既然是一个系列,就肯定不会只有一篇,咬咬牙,第二篇开始吧。( G8 K2 c' o% w: C9 Y/ q*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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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0 x; T3 e' B+ Y9 t神都术数志之天元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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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7 o, o5 a$ k0 _) d7 z& ~6 s* R第一卷:危局降临) ^  t6 R1 J7 f, F' ~9 ?


$ I9 q: t6 _7 w( N& C. ~+ L第一章 神都无米
神龙初年,秋风还未扫尽神都洛阳的暑气,一丝恐慌的阴云,却已悄然笼罩在帝都上空。
源头,在八百里外的金水河段。
大运河,帝国的千里血脉,正从这里,将江淮的膏腴输送进中原这片日渐贫瘠的土地。然而此刻,这条血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淤塞、梗阻。
一艘满载扬州白米的漕船,死死地搁浅在浑黄的泥沙里,像一头搁浅的巨鲸。船老大赵四的铜皮脸膛在烈日下泛着油光,他盯着那几乎静止的河水,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三天了,他们在这里寸步难行。上游的水迟迟不来,河床却在脚下悄然抬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从水底将他们连人带船托出水面。
“四爷,再这么下去,别说误了纲运,船底都要被这鬼泥给顶穿了!”一个年轻的伙计声音发颤。
赵四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催,继续往上游派人催!告诉那些管水的官老爷,再不开闸放水,他们吃的就不是白米饭,是观音土!”
恐慌,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顺着干涸的河道,比任何一艘官船都更快地传回了神都洛阳。
东市的米行外,价牌一天一换。三天前还是“斗米三百”,今天早上就赫然挂出了“斗米三百五十”的新牌子。队伍从天不亮就排起,人群中压抑的议论声,像无数只秋蝉在嘶鸣。
“听说了吗?金水段的漕船全堵上了,几万石米烂在河里。” “何止!我三叔在工部当差,说那河底的泥沙跟疯了一样往上涨,挖都挖不及!” “天爷,这是上天要降罪于我等么?”
流言蜚语,人心浮动。神都洛阳城百万之众,每日消耗的粮食是个天文数字,其中八成仰仗漕运。漕运一断,无异于扼住了帝国的咽喉。
户部衙署内,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燥热。
一卷卷关于漕运损耗、沿途仓储、水文记录的案牍,在户部侍郎裴渡的案上堆成了摇摇欲坠的小山。他修长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疾速跳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急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任何一个注脚。
“蠢货!”裴渡将一份水情奏报猛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公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下属们纷纷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神龙五年,金水段清淤,耗银三万两,可保十年通畅。这是当年的测算。如今才过去几年?账面上的淤积速度,比当年的预测快了整整三倍!三倍!”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语速又急又快,“要么是当年的司天监和工部全是废物,要么……是这天,变了规矩。”
他停下脚步,看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大唐水道图》,目光死死锁定住那截致命的“金水段”。在他眼中,那不是一条河,而是一道复杂的算题。有流速、有斗量、有土方、有工期。在他看来,世间万物,皆可为数。只要找对了变量,厘清了算法,就没有解不开的题。
“传我命令,”裴渡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镇定,“调集过去十年金水段所有的水文、气象、漕运、清淤数据。我要在一日之内,重新建立此段河道的损益模型。另外,去将作监,把最好的算师给我请来。”
他挥了挥手,属下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裴渡重新坐下,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燃烧着一股兴奋的火焰。这不仅是一场危机,更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用冰冷、精确的数字,去打醒那些沉溺于“祖宗之法”与“天人感应”的守旧派的机会。
他要让整个朝堂看看,真正能解救帝国的,不是空谈玄理,而是他手中这支精于计算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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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p0 n: x+ J! s6 O, U- z% s8 B第二章 无声之网
与户部的焦灼烦乱截然不同,崔氏的府邸内,一派悠然自得。
后院的水榭中,门下省侍中崔严,正屏息凝神,立于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他身着宽大的燕居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宛如一尊古玉雕像。他手中的那管湖州紫毫笔,在一方澄泥砚上饱蘸墨汁,笔锋蓄势待发,却迟迟不落。
他在练字,练的是耐心。
一名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近,垂手侍立,不敢出声打扰。直到崔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笔放回笔山,才低声禀报:“相公,户部的裴侍郎,又在调集各部案牍了。看样子,是想自己拿出一套清淤的章程来。”
崔严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由他去。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只是……他行事太过雷厉,不循旧例,已经引得工部和都水监那边颇有微词了。”管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微词?”崔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一丝温度,“他要的就是微词。若是一团和气,如何彰显他这科举新贵‘革故鼎新’的能耐?他巴不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站出来,用‘祖宗之法’去驳他,好让他去陛下面前哭诉,说我等因循守旧,阻挠国事。”
管家恍然大悟:“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不应对,”崔严呷了一口茶,淡淡道,“不仅不应对,还要帮他。”
他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目光深邃如井:“你派人去告诉工部和都水监的人,裴侍郎要什么,就给什么,而且要最快地给。他要算师,就从将作监里挑最好的给他送去。他要拟定契约,就让下面的人备好最齐全的旧例范本,供他参考。”
管家一怔,满脸困惑。
崔严站起身,踱步到水榭的栏杆旁,望着池中缓缓游弋的锦鲤。“这天下最难挣脱的网,不是刀枪织就的,而是规矩和人情织就的。裴渡这样的人,自负才学,眼高于顶,只信他纸面上的数字,却看不见这数字背后的人心与盘根错节的利益。”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他以为自己在解一道算题,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他越是自信,越是急于求成,就越会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走进我们为他准备好的那张网里。”
“去告诉门下省的给事中们,”崔严的声音变得极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裴侍郎的任何方案,只要送上来审议,都不要封驳。让他过,一个字都不要改。只需在审核意见里加一句:‘此法精妙,然事关重大,为策万全,建请陛下依太宗朝旧例,于契约中增列‘误期加罚’之条款,以儆效尤,激励承办各方尽心王事。’”
“误期加罚……”管家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放出光来。
“对,”崔严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要快,我们就让所有人都陪着他快。他要用数字说话,我们就用祖宗的规矩,给他这串数字,加上一把最牢固的锁。”
他不再言语,重新回到书案前,提起笔。这一次,笔锋再无滞涩,一气呵成,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亢龙有悔。
笔力雄健,墨透纸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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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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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4 天前
第三章 西市异客
神都洛阳西市,是帝国的另一张面孔。
这里没有皇城的威严,没有坊间的规矩,只有扑面而来的喧嚣与活力。高鼻深目的粟特商贩,头顶卷发的波斯僧侣,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操着南腔北调的各路行商,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肉、皮革与汗水的混合气味。
在这片喧嚣的海洋中,有一个寂静的孤岛。
那是一家波斯景教寺院的藏经阁,光线昏暗,飘散着旧纸张和异域熏香的味道。一个名为安如谏的年轻波斯学者,正坐在角落里,就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天光,在一块蜡板上飞快地刻画着。
他刻下的,不是汉字,也不是波斯文,而是一串串扭曲奇特的符号:ax² + bx = c。
安如谏的祖父曾是巴格达“智慧宫”的一员,他带来的不仅是虔诚的信仰,还有一套迥异于中土的学问。他称之为“代数学”,一种用符号来解开万物数量关系的“钥匙”。他相信,这把钥匙能开启任何一扇紧锁的知识大门。
然而,在神都洛阳,这把钥匙却找不到任何一把锁。
他曾试图向国子监的博士请教,对方看了他的符号,斥之为“鬼画符”,是“奇技淫巧”。他也曾想拜访司天监的术数大师,却连大门都进不去。他就像一个揣着稀世珍宝的富翁,却身处一个只认贝壳的荒岛。
“安先生,又在琢磨您的‘天书’呢?”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说话的是寺院里的一位汉人执事,他端来一碗羊奶,善意地提醒道:“外面米价又涨了。您那点钱,省着点花吧。听说运河出了大事,这回怕是朝廷也头疼了。”
安如谏抬起头,碧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运河?是淤积吗?”
“可不是嘛!”执事叹了口气,“听说泥沙涨得比潮水还快,邪门得很。”
安如谏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放下蜡板,追问道:“那……官府是如何计算这淤积的速度的?”
“计算?”执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种事,要么靠老师傅的经验,要么就请司天监的大人们问卜上天。谁还拿个算筹去一寸一寸地算?”
安如谏沉默了。他回到自己的角落,重新拿起蜡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条奔腾的河流。他知道,河水的流速、含沙量、河床的坡度……这些全都是变量。而这些变量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淤积的速度并非恒定,而是在不断变化的,甚至可能是“加速”的。
这种“变化率”的概念,中土的“天元术”似乎难以描述。但他的代数学,尤其是他从一位印度学者那里学到的一点关于“无穷小量”的思想,却恰好可以捕捉这种动态。
他可以在蜡板上,用他的符号,画出一条曲线,一条能够预测未来淤积趋势的、恐怖的、向上扬起的曲线。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冲出去,告诉那些焦头烂额的唐人,他有办法!他能看见那场危机的真正面目!
可他随即又颓然坐下。谁会信他?一个异乡人,一个异教徒。他的学问,在这里是屠龙之技,更是离经叛道的异端。
他看着窗外,西市的喧嚣依旧。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笔,在蜡板上重重地刻下了一个问号。这问号,既是问这道数学难题,也是在问自己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神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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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元问卜
皇城,紫宸殿。
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唐中宗李哲的脸色阴沉,他看着阶下群臣,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张面孔。
“漕运,国之命脉!如今命脉淤塞,神都粮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诸位爱卿,谁能为朕分忧?”皇帝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
朝臣们噤若寒蝉。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裴渡出列,手持象牙笏板,朗声道:“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这位年轻的侍郎,以其凌厉的作风和对数字的痴迷而闻名朝野。有人赞他能臣,亦有人讥他酷吏。
“陛下,”裴渡的声音清亮而自信,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臣连日召集各部算师,核查了金水段近二十年的水文地志。发现此次淤积,非天灾,实乃‘旧债’与‘新息’并生之祸。”
他口中吐出一连串精确的数字,从历年平均降雨量,到上游植被的破坏率,再到河床泥沙的构成。群臣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冰冷而坚硬。
“臣已拟定‘雷霆清淤策’。其一,以盐铁专卖的未来一年之税收为抵,向内库及神都洛阳豪商借贷五十万贯,以为专款。其二,以三倍工钱,招募天下工匠,日夜不休,分段清淤。其三……”
裴渡滔滔不绝,他的方案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有数据支撑。他最后总结道:“依臣之测算,只需三月,金水段便可恢复旧观。若天时顺利,或可提前。届时,积压漕船一通,粮价自平。”
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这方案,大胆,甚至有些疯狂。挪用盐铁税收,无异于饮鸩止渴;三倍工钱,更是闻所未闻。但不得不承认,它听上去确实高效、可行。
皇帝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疑虑未消。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了另一位侍立在侧的老者。
“魏卿,”皇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是国之司天,掌阴阳术数。依你之见,裴侍郎此策,于天时、于国运,吉凶如何?”
被点名的,正是司天监的最高长官,魏玄合。
魏玄合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身着绘有日月星辰的官袍。他一出列,整个大殿的浮躁之气仿佛都被他沉稳的气场压了下去。他是大唐术数界的泰山北斗,精通《周易》、历法与“天元术”,其预测向来被视为天意的体现。
“回陛下,”魏玄合的声音从容不迫,“国之大事,不可不慎。臣请当殿起卦,问卜于天,以断吉凶。”
皇帝颔首:“准。”
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盘,盘中盛着五十根经过特殊处理的蓍草。
整个紫宸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或许听不懂裴渡的复杂计算,但他们看得懂这古老而神圣的仪式。这一卦,将最终决定帝国的下一步棋。
裴渡微微皱眉,他一向不信这些玄虚之说。但在绝对的皇权与根深蒂固的传统面前,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魏玄合净手、焚香,神情肃穆。他拿起蓍草,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了他那套繁复而精准的占卜程序。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神秘的韵律感。
时间,在蓍草的分合聚散中缓缓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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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水风    时间: 4 天前
上一次在原创下面回复,还是在萨苏的帖子里。再往前,是马亲王。眨眼间,时光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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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8 j: p2 q3 A- ]; f( x. ?, w# m希望几年后,能在某点或者别的文学网站读到您的大作。
作者: xiejin77    时间: 4 天前
水风 发表于 2025-7-20 09:51# e8 a7 x7 \6 w
上一次在原创下面回复,还是在萨苏的帖子里。再往前,是马亲王。眨眼间,时光飞逝。2 g1 O8 p. F5 D1 `& q(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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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6 q7 H- \* F/ L1 |! I  k- p水道长好。( ]7 I, `6 \# L2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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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完全都是随手写的东西,人到中年,温饱糊口尚可,进步已无空间。写这些都是满足自己可笑的虚荣心吧,做点儿什么,不为银钱,只为了挥霍一下自己的想象力,能让人看了心中一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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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S; |' Q: R* F) Q6 j% Y# X顺便说一句,西西河里好像是铁手劝的我,这种长篇放在一篇的回复下面。我也深以为然。; Z+ e$ w0 ?7 O- k4 s& r( x

9 y) P* Y! Q3 ~( _就这样吧,网文的东西要去迎合读者的,我不喜欢;宁肯写点自己想写的。
作者: xiejin77    时间: 3 天前
第五章 既济之兆
司天台,观星楼顶。
这里是整个神都洛阳城离天最近的地方。巨大的浑天仪在星空下静默,宛如一头青铜铸就的上古神兽。
但此刻,决定帝国命运的,并非这台能测算星辰轨迹的精密仪器,而是魏玄合手中那几根细小的蓍草。
紫宸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每一次分蓍,每一次归奇,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终于,六爻已定。
魏玄合看着摆出的卦象,原本肃穆的脸上,渐渐绽开了一丝微笑。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向皇帝躬身禀报:
“陛下,大吉之兆!”
殿内响起一阵如释重负的低语。
“卦成,”魏玄合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为水火既济。”
他信手拈来,开始解卦:“《彖》曰: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此卦上坎下离,坎为水,离为火。水在火上,水能克火,危机(火)已在掌控(水)之中,故曰‘既济’,万事皆成之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脸自信的裴渡,继续道:“卦中六爻,阴阳皆当其位。初九爻,‘曳其轮,濡其尾’,意为起始虽有小阻,但无大碍。九三爻,‘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预示此事虽艰,但终将大功告成。上六爻,‘濡其首,厉’,虽有小险,但终归于正。此乃天意昭昭,示我大唐,当行雷霆之举,以济时艰!”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强大的说服力。将裴渡的“雷霆清淤策”与卦象中的“高宗伐鬼方”相联系,更是神来之笔,听得皇帝龙颜大悦。
“好!好一个‘既济’之兆!”皇帝抚掌大笑,“有裴卿之良策,又有魏卿之天启,何愁国事不定?”
裴渡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出列谢恩。他不在乎过程是问卜还是计算,他只要结果。如今,天意与人谋合一,他的方案再无阻碍。
然而,在满朝文武的欢欣鼓动中,无人注意到魏玄合解卦时,刻意忽略了一处细节。
《象》传对于“既济”的解读,还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警语:“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既济”是六十四卦中唯一一卦,六爻阴阳全部“当位”,达到了最完美、最均衡的巅峰状态。但也正因为此,它也意味着盛极而衰的开始。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动,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使其立刻走向反面——代表着混乱和失败的“未济”卦。
魏玄合当然知道这层含义。但作为一名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宗师,他有着自己的骄傲与自信。在他看来,卦象呈现的是“势”,是宏观的吉凶。那句警语,不过是对世人“居安思危”的常规劝诫。在如此清晰的大吉之兆面前,那些许的“终乱”风险,不过是星辰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不足为虑。
他相信自己几十年的经验,相信这套解释了宇宙万物运行规律的宏大体系。他算准了天时,算准了国运,却唯独没有,也无法算出一份由凡人书写的契约中,隐藏着怎样的“动态风险”。
他的失算,无关易理,而在于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跟不上其变化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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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4 \# f1 z7 \% B& l第六章 契约之锁
圣旨一下,整个神都洛阳官场都动了起来。
在裴渡雷厉风行的调度下,一笔笔巨款从内库和豪商手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入户部专设的“清淤司”。工部的征召令贴满了大街小巷,三倍的工钱吸引了无数工匠役夫,如百川归海般涌向金水河段。
裴渡几乎是以衙署为家,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他亲自审核每一份物料清单,亲自批复每一笔开支。他的眼中只有进度、效率和数字。
承办清淤工程的,是几个由中原豪族控制的庞大商团。在签订契约的公厅上,裴渡再次展现了他强硬的作风。
“工期三月,不得有误。每提前一日,赏银千贯。”他冷冷地看着对面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商团总管,“但若延误一日……”
“裴侍郎放心,”为首的一个胖总管连忙起身,满脸堆笑,“我等必当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
就在此时,一直作为门下省代表旁听的崔严,慢悠悠地开了口:“裴侍郎之策,雷厉风行,老夫佩服。只是,赏罚分明,方是王道。既然有赏,那罚则也当明晰。依老夫看,不如就依太宗朝的旧例,若有延误,罚金按日‘子母相生’,如何?”
“子母相生”,即是后世所说的“利滚利”。
裴渡闻言,眉头一皱。他本想设一个固定的罚金,但崔严抬出了“太宗旧例”,这在官场上是压得死人的名头。而且,他对自己测算出的工期有着绝对的自信,根本不认为会延误。
“如此甚好,”他立刻点头,“既能激励诸位,又能彰显我朝法度之严明。就依崔侍中之见。”
那几个商团总管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见裴渡与崔严两位大佬都已拍板,也不敢多言,只得在契约上画了押。
崔严看着那份签好的契约,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精光。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终于看到猎物踩进了自己精心布置的最后一个陷阱。
他知道,裴渡的模型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他的一切计算,都基于“天时顺利”这个理想前提。可天时,又岂是凡人能算尽的?
契约签订后的第三日,噩耗传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汛,在上游毫无征兆地爆发。暴涨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瞬间冲垮了河道上刚刚建好的几处临时堤坝,卷走了堆积如山的工具和物料。
更可怕的是,洪水退去后,人们惊恐地发现,被山洪裹挟而来的巨量泥沙,让金水河段的淤积程度,比之前严重了数倍。
所有前期的努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工期,从第一天开始,就已陷入了无可挽回的延误。
而那份契约上的“子母相生”条款,如同一把无情的铁锁,悄然锁紧。它那恐怖的死亡螺旋,才刚刚开始转动第一圈。
户部衙署内,裴渡手握着前线传来的紧急军报,面色惨白如纸。窗外,秋风乍起,吹得他背后一阵冰凉。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些精确到无可挑剔的数字,在变幻莫测的现实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而在千里之外的司天监,魏玄合正仰望星空。他看到,代表帝星的紫微垣,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
那个大吉大利的“既济”之兆,仿佛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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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前天 08:37
第二卷:坠入深渊. R( X, s9 c& d+ R2 j$ J  `


9 Y: j+ d3 [: t) {第七章 亢龙有悔
秋汛,如同上天对裴渡那份精密计划书的无情嘲弄。
洪水退去,金水河段已成一片泽国烂泥。前期清出的淤泥被冲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上游奔袭而来的、更巨量、更黏稠的胶土,它们像一层厚厚的牛皮糖,将整个河床的标高又硬生生抬高了三尺。
户部衙署的灯火,彻夜不熄。
裴渡的双眼布满血丝,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来回踱步。墙上的《大唐水道图》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幅宏伟的蓝图,而是一张狰狞的、嘲笑他的鬼脸。
“加人!再加工钱!”他的声音沙哑而暴戾,“把征募的工钱提到四倍!告诉那些商团,物料损耗,我清淤司一力承担!我不管什么洪水,三个月的工期,一天都不能多!”
然而,钱砸下去,却只听见沉闷的回响。四倍的工钱也无法让工匠们在没过膝盖的泥潭里凭空变出效率。物料的价格因为突如其来的巨量需求而飞涨,商团们一边叫苦不迭,一边毫不手软地将一张张昂贵的账单送到裴渡的案头。
“侍郎,”一名掌管账目的主事颤抖着递上一卷账簿,声音细若蚊蝇,“依……依契约,误期已过十日。按‘子母相生’之法,我等所欠内库与各家商号的本金加罚金,已、已达六十一万贯……”
裴渡猛地夺过账簿,那上面的数字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咬噬着他的眼睛。他当初为了彰显效率与决心而亲口同意的条款,如今变成了一个自动收紧的绞索。
每日的罚金,不再是一个固定的数目,而是以前一日的本金加罚金总和为基数,再生出新的罚金。
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恐怖的增长方式。它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在自我繁殖。
“荒谬!”他将账簿砸在地上,“天灾所致,非战之罪!岂能如此算账?”
主事吓得跪倒在地,哆嗦道:“契……契约上白纸黑字,未注天灾可免。崔侍中当初审议时,还特意称赞此条款‘法度严明,无可转圜’,门下省的批红俱在……”
裴渡身子一晃,后退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崔严!
那个总是在朝堂上闭目养神、仿佛与世无争的老人。他那句轻描淡写的“依太宗朝旧例”,原来不是什么善意的提醒,而是早已磨利、淬毒的刀刃,就等着他自己撞上来。
他想停下工程,及时止损。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停工,等于直接承认失败,他将立刻身败名裂。唯一的希望,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赶在债务彻底失控前完成清淤。
他陷入了一个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绝境。他越是挣扎,那条名为“契约”的绞索就勒得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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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鬼神之算
神都洛阳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米价在最初的暴涨后稳定在一个令人不安的高位,仿佛在积蓄下一次更猛烈的风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金水河段,投向了那个名叫裴渡的年轻侍郎,看他如何在这场与天时和债务的赛跑中,走向胜利,或是灭亡。
裴渡已经半个月没有回过家。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昔日的锐气被一种焦灼的阴郁所取代。他放弃了睡眠,拼命地计算、调度,试图用自己最信赖的数字,从那片烂泥中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他所有的模型都失灵了。工匠的体力、物料的输送、泥土的黏性、官员的惰性……这些曾经被他视作可以量化的“变量”,此刻全都变成了不可理喻的混沌。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位在将作监供职的老友,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西市景教寺里,有个叫安如谏的波斯人,”老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曾见他为人算量,不用算筹,只在蜡板上画些鬼画符,便能算出布匹的损耗、木料的弯折。其法之速、之准,匪夷所思。人皆称其有‘鬼神之算’。裴公,如今正道已穷,何妨……问计于鬼神?”
裴渡起初斥之为无稽之谈。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装神弄鬼。但当又一份赤字惊人的账目送到面前时,他最后的骄傲也崩塌了。
是夜,他换上一身布衣,带着一名随从,悄然来到了西市那座充满异域风情的景教寺院。
在昏暗的藏经阁里,他见到了安如谏。
这个碧色眼眸的波斯人,身上有种与神都洛阳格格不入的沉静。他听完裴渡的困境,没有追问工程细节,只是要来了那份让他寝食难安的契约副本,以及每日的债务增长记录。
安如谏没有用算筹。他拿出一块蜡板,用一根铁笔,在上面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画,而是一条线。
一条从左下方向右上方延伸的曲线。起初,它平缓得近乎水平,但很快,它开始抬头,越来越陡峭,最后,它以一种近乎垂直的、令人心悸的角度,冲向天空。
“侍郎大人,”安如谏指着那条曲线,声音平静得可怕,“您遇到的,不是一场洪水,也不是管理失当。您陷入的,是一个‘增长吞噬增长’的陷阱。”
“我的祖国有一种学问,叫‘代数学’(Al-jabr)。它告诉我们,有些事物的增长,它的速度,取决于它本身的大小。”安如谏的铁笔点在曲线上,“您的债务,就是这样。它越大,增长得就越快。它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滚’。你看这里,”他指向曲线的末端,“它很快就不再是增长,而是‘爆炸’。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您把整个大唐的国库都填进去,也追不上它一个时辰的利息。”
裴渡死死地盯着那条曲线,浑身冰冷。
他是一个与数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可他毕生所学,都是在处理加与减的线性世界。而安如谏画出的这条线,属于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乘与方的恐怖维度。
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崔严的杀招。那老家伙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权谋,他只是利用规则,利用数学本身,为自己挖掘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坟墓。
“可有……可有破解之法?”裴渡的声音干涩发颤。
安如谏沉默了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数学,无法改变已经写下的事实。它只能……预测事实。”
他抬起头,碧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大人,根据我的计算,这头怪兽达到‘爆炸’的临界点,还有……不到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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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昨天 08:24
第九章 金殿囚笼
二十天。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裴渡的脑海里日夜回响。他彻底放弃了幻想,也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第二十天,紫宸殿。
朝会的气氛,比冬日的冰雪还要肃杀。
崔严手持象牙笏板,缓缓出列。他那清癯的面容上,第一次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
“陛下,臣有本奏,弹劾户部侍郎裴渡,罔顾国法,冒进误国,致使国库空悬,社稷危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裴渡所主导之‘雷霆清淤策’,原借款五十万贯。然因其测算疏漏,调度失据,致使工程延误。截至昨日,依‘子母相生’之约,所负本利已高达一百二十万贯!此款项,已远超盐铁专卖一年之所入!若不即刻中止,三月之内,我大唐盐政、漕运两大财赋支柱,将因此人而尽数崩塌!”
崔严拿出一卷由户部、内库、门下省三方联合审核的账目,由内侍呈给皇帝。
皇帝李哲看着那串天文数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猛地将那卷账目掷于地上,厉声喝道:“裴渡!你给朕滚上来!”
裴渡步履沉重地走出列,跪倒在金殿中央。他没有戴官帽,头发散乱,面如死灰。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里,失望与愤怒交织。
裴渡抬起头,环视四周。他看到了同僚们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到了崔严那隐藏在痛心疾首表情下的得意,更看到了龙椅上那张被自己彻底激怒的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辩解?说自己遭遇了千年一遇的秋汛?崔严会立刻驳斥他,说“为政者当料敌从宽,思患于未然”。 求饶?那只会让他死得更没有尊严。
他苦心构建的数字帝国,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而他,就是那废墟上唯一的罪人。
“臣……无话可说。”裴渡伏下身,重重地叩首,“臣,请罪。”
“好!好一个请罪!”皇帝气极反笑,“来人!将这误国之贼的官服、官帽,给朕扒下来!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冲上前来,粗暴地扯下裴渡的乌纱帽,剥去他身上那件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绯红色官袍。
就在裴渡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魏玄合。
那个曾经用“水火既济”的大吉之兆,将他送上云端的老人,此刻却紧闭双眼,面色苍白,仿佛一尊泥塑木偶,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裴渡突然很想笑。
一个迷信数字,一个迷信天意。他们俩,原来是这神都里最大的两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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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废墟之上
司天监,观星楼。
这里曾经是魏玄合最引以为傲的圣地,如今却成了他囚禁自己的牢笼。
裴渡被下狱的消息,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彻底击碎了他内心的支柱。他把自己关在楼里,不见任何人,不吃任何东西。
他想不通。
几十年来,他凭着《周易》象数之学,断国运,卜吉凶,从未出过如此致命的差错。“水火既济”,那是《易》中至善至美的卦象,是阴阳和谐、万事亨通的巅峰。它怎么会导向一个家破人亡、国库动摇的结局?
难道是自己占卜时心神不宁,取错了卦?
他取出那五十根浸润了他一生心血的蓍草,重新起卦。他的手指因为饥饿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分二、挂一、揲四、归奇……
半个时辰后,他看着地上摆出的卦象,浑身一震。
不是既济,而是“山水蒙”。蒙者,蒙昧,闭塞,前路不明之象。
他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根弦断了。是了,是自己错了!是那日当殿,自己被裴渡的自信和皇帝的期盼所影响,心生妄念,才会错取吉卦,酿成大祸!
罪不在《易》,罪在我!
强烈的自责与悔恨,像毒火一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甘心。他强撑着身体,再一次占卜。这一次,他摒绝一切杂念,将毕生修为都灌注于指尖。
这一次,得出的卦象是“泽火革”。变革之象,水火不容,预示着巨大的动荡与冲突。
“噗——”
魏玄合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喷了出来,溅红了身前的蓍草和古旧的竹简。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同?
《周易》是洞察宇宙规律的无上智慧,它的启示应当是唯一的、确定的。可现在,它在自己手中,却像个任人打扮的娼妓,变幻无常,毫无准则!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环顾这座高楼。墙壁上挂着他亲手绘制的星图,架子上摆着他批注了一生的术数典籍,那座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在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这一切,他曾视之为毕生的荣耀与信仰。
他相信,天上的星辰轨迹,与地上的王朝命运,通过一套严密而神圣的法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他,魏玄合,就是那个掌握了法则的、天意的代言人。
可现在,他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的荒谬和可笑。
他算得出百年后的日食,精确到分秒。他算得出遥远星宿的隐现,分毫不差。
可他算不出崔严的一句“子母相生”里,藏着怎样吃人的魔鬼。
他算不出那场秋汛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他甚至算不出自己虔诚问卜三次,会得出三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什么天人感应,什么阴阳术数……全是假的!
全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宇宙或许有它的规律,但那规律,是冰冷的,无情的,与人世间的悲欢祸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道”,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哈哈……哈哈哈哈……”
魏玄合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空洞,在观星楼里回荡。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随手抓起一把蓍草,那是他比自己性命看得还重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却只是一堆无用的枯枝。他狠狠地将它们摔在地上。
他又冲向书架,将那些珍贵的典籍、竹简、卦图,一股脑地扫落在地。
《京氏易传》、《太玄经》、《九章算术》……这些构筑了他整个精神世界的基石,此刻,正像垃圾一样,散落在他脚下。
他踩在这些智慧的残骸上,踩在自己一生的信仰废墟上,仰天狂笑,老泪纵横。
他不是窥探天机的智者,他只是一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最可悲的骗子。他骗了皇帝,骗了朝臣,骗了整个大唐。
最可悲的是,他连自己也骗了。
信仰崩塌的痛苦,远比死亡更甚。那一刻,魏玄合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在自己亲手建立、又亲手摧毁的圣殿废墟中,坠入了无尽的、黑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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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15 小时前
第三卷:黑暗中的重构' V& O8 O) q+ L: b& H


+ s) ~% z% l  Z( U4 }9 D第十一章 废墟中的星火
司天监的观星楼,已成废墟。
并非物理上的残垣断壁,而是精神上的。曾经一尘不染的地面,散落着被魏玄合亲手掷下的竹简与蓍草。那台巨大的浑天仪,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冰冷地对着窗外同样阴沉的天空。
魏玄合就坐在这片废墟中央,如同一尊枯槁的石像。他曾经的仙风道骨,被一种深刻的虚无所取代。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信仰崩塌后的残骸。
“爹,喝口粥吧。”
女儿魏清微端着一碗热粥,跪坐在他面前,声音里满是痛心。这已是她第三天的尝试。父亲不理她,仿佛连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同那些失灵的卦象一样,失去了意义。
魏清微看着父亲散乱的白发和毫无生气的脸庞,心如刀绞。她知道,击垮父亲的,不是圣上的责罚,不是同僚的落井下石,而是他赖以为生的“道”,背叛了他。一个窥探天机的人,最终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镜花水月,这种幻灭,足以杀死一个人。
与此同时,神都洛阳城的另一端,天牢。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菌与绝望的气息。裴渡蜷缩在铺着发霉稻草的角落,身上那件囚服,比他心头的寒意,还要冰冷几分。
他反复咀嚼着自己的失败。起初是愤怒,对崔严的阴险,对魏玄合的昏聩,对天时不公的怨恨。但随着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他开始转向审视自身。
他的“雷霆清淤策”,每一个数字都经过了反复验算,每一个环节都力求闭合。它就像一台精密的钟表,理论上可以走到时间的尽头。可他忘了,驱动这台钟表的,不是冰冷的齿轮,而是有血有肉、会偷懒、会恐惧、会贪婪的“人”。
他算准了土方,却算不准人心的浮动。 他算准了工期,却算不准官僚的惰性。 他信奉的“数”,原来只是骨架,真正左右其成败的血肉——那些盘根错节的人情、利益与欲望——他一概视而不见。
他与魏玄合,殊途同归。一个被“天道”所欺,一个为“人欲”所困。两个神都最自负的头脑,此刻都在各自的牢笼里,品尝着同样的苦果。
西市,景教寺。
安如谏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裴渡下狱后,他这个“为虎作伥”的“波斯妖人”立刻成了众矢之的。若非寺院的庇护,他恐怕早已被愤怒的民众或官府的鹰犬撕成碎片。
他躲在藏经阁里,一遍遍地审视着那条他亲手画出的、预示着债务爆炸的曲线。它精准、优雅,闪烁着真理的光芒。可这真理,除了带来毁灭的预言,又能做什么?
它救不了一个锐意改革的能臣,挡不住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更无法平息神都洛阳城里任何一丝一毫的恐慌。
他的“代数学”,在这片土地上,终究只是一门屠龙之技。龙未见,而持剑者,已先自伤。
三个被时代抛弃的男人,在神都的三个角落里,同时坠入了深渊。他们之间,隔着高墙、废墟与无法逾越的偏见。
然而,一缕微弱的星火,正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悄然点亮。
魏清微放下已经冰冷的粥碗,站起身。她擦干眼泪,眼神里渐渐浮现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坚毅。父亲倒了,裴渡倒了,但她不能倒。
她不信天命,也不懂那些复杂的数字。她只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人,必须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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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u! ]* {( }. b6 K0 h6 w第十二章 清微之问
魏清微走出了司天监的大门。神都洛阳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但压抑的气氛,像一层看不见的蛛网,黏在每个人的脸上。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朝着西市的方向走去。
在景教寺那间熟悉的藏经阁里,她找到了形容憔悴的安如谏。
“安先生。”她轻声开口。
安如谏从一堆波斯文的典籍中抬起头,碧色的眼眸里满是疲惫与警惕。他以为这个女孩是来与他划清界限的。
“魏姑娘,”他用有些生硬的汉话说道,“令尊之事,我很遗憾。我……”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魏清微打断了他,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着安如谏的眼睛,“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安如谏愣住了。
魏清微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颗颗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
“我的父亲,用《周易》算出了一个‘既济’,一个大吉之兆,结果,他身败名裂,信仰崩塌。” “裴侍郎,用算筹算出了一个完美的方案,结果,他锒铛入狱,国库被推向悬崖。” “而你,安先生,你用你的学问,画出了一条精准的曲线,提前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呢?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好人依旧在天牢里等死,另一个天才在废墟里自我毁灭。”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了数日的问题:
“你的数学,若只能预测灾难,而无法挽救一个好人,那它和街头术士的巫术,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安如谏的脑海中炸响。
巫术?
他引以为傲的、源自智慧宫的、宇宙间最纯粹的理性语言,竟然被比作了装神弄鬼的巫术?
他想反驳,想告诉这个无知的女孩,数学是描述世界真相的工具,它不负责拯救。真理是客观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
可是,当他迎上魏清微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倔强的眼睛时,他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区别在哪里?
巫师预言厄运,然后束手无策,坐看其发生。 他,安如谏,用更精确的方式预言了厄运,然后同样束手无策,坐看其发生。
从结果来看,毫无区别。
他一直认为,知识的价值在于其“真”。但这个女孩在质问他,如果“真”不能导向“善”,那它的价值又在何处?
安如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他一直像个孤独的传教士,渴望别人能理解他“神”的语言。但此刻他意识到,人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一个能将他们带出苦难的“引路人”。
“我……”安如谏张了张嘴,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贫乏。
魏清微看着他震动失语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下来,却更添了一分力量:“安先生,我父亲不懂你的符号,裴侍郎或许也不信我的父亲。但现在,他们都输了。他们就像两名最强的剑客,被同一块看不见的石头绊倒。”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簪,放到桌上,推到安如谏面前。
“现在,只有你,看到了那块石头的样子。我不知道你能否把它搬开,但我想,你至少应该试一试。为了裴侍郎,为了我父亲,也为了……你的数学。”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安如谏呆呆地看着那枚银簪,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和巫术有何区别……”
他喃喃自语,心中那份学者的孤傲,第一次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皇城的方向。
或许,是时候让他的数学,真正地介入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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