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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诗薮》论七言律诗之二(唐之上)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4 天前
标题: 《诗薮》论七言律诗之二(唐之上)
《诗薮》论唐代七言律诗之二(上):从格律初成至万法归宗,再到流派纷呈的千年镜鉴



胡应麟在其诗学巨著《诗薮》中,对七言律诗(下文简称“七律”)这一体裁的论述,既有高屋建瓴的宏观把握,亦有细致入微的文本剖析。他将七律置于近体诗的巅峰,同时也反复强调其创作之“难”,甚至在诗歌的黄金时代——唐代,能臻此境者亦如凤毛麟角。这不仅是对历史的精辟总结,更是为后世所有致力于古典诗歌创作,尤其是今日仍孜孜不倦追求古诗艺术的我们,提供了入门指南。

一、 唐代七言律诗概览:凤毛麟角,气运攸关——对“难”境的深刻体认与时代视野之构建
胡应麟首先为唐代七律的整体创作水准定下了清醒的基调:“七言律最难,迄唐世,工不数人,人不数篇。”这并非虚言,他列举的初唐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李峤、苏颋,盛唐王维、李颀、高适、岑参、杜甫,中唐钱起、刘长卿、韩翃等,已是星河中最耀眼的一批。然而,即便是这些巨匠,也并非人人能在七律一体中独占鳌头。胡应麟敏锐地指出,许多在古风(如陈子昂之“超”)或五言诗(如孟浩然之“淡”,韦应物之“旷”)中已然“卓然名家”者,一旦尝试七律,却“遂无复佳者”。其根本原因,胡应麟一语道破:“由其材不近。”
这里的“材不近”,绝非简单指才华高下,而是指诗人的气质、学养、擅长的表现手法与七律这一特定体裁的内在要求之间存在错位。七律因其篇幅扩展(五十六字),对仗更求工整精切,声律变化更为繁复,对诗人驾驭文字的功力、谋篇布局的匠心、开阖顿挫的气势、以及在有限空间内展现丰富意蕴的能力,都提出了远超五言律诗的挑战。它需要一种既能精雕细琢、又能挥洒自如的综合才能;既要有沉郁顿挫之力,又要有圆转流畅之妙。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胡应麟更将诗风的盛衰与“气运”相连:“元和如刘禹锡,大中如杜牧之,才皆不及盛唐,而其诗迥别。故知气运使然,虽韩之雄奇,柳之古雅,不能挽也。”这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文学作为时代精神的反映,其整体风貌必然受到社会文化、思想潮流、乃至政治格局的深刻影响。盛唐气象的恢弘开放,自然孕育出雄浑博大的诗风;而中晚唐的社会变迁,也使诗歌呈现出与盛唐不同的特质。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二、 初唐七言律:格律初创,摸索前行——从“缛而未畅”到“高华秀赡”的蹒跚与光芒
胡应麟将沈佺期、宋之问视为七律的“滥觞”与奠基者。初唐七律,一方面承袭六朝诗风的绮靡与对偶技巧,另一方面又受到“初唐四杰”诗歌革新精神的鼓舞,其总体特征被概括为“体裁明密,声调高华”。“明密”指其在句法结构、对仗安排上已趋于清晰、工整和细密;“高华”则指其在声律运用、辞藻选择上追求一种典雅华美、富有宫廷气息的格调。然而,胡应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核心问题:“神情兴会,缛而未畅。”“缛”指其辞藻铺陈、典故运用有时略显繁复堆砌,尚未完全消化吸收;“未畅”则点明其在情感的自然流露、意境的圆融舒展、以及内在气韵的贯通上,尚有滞碍之感,格律的规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情感的自由挥洒。
以沈佺期的名作《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卢家少妇”)为例,胡应麟赞其“体格丰神,良称独步”,充分肯定了它在建构七律基本风貌上的开创性地位。诗中“ა良善应对”、“含娇敛态”等细节描绘生动,整体确有“丰神”。但胡应麟亦不失公允地指出其“颔颇偏枯”,此处的“偏枯”指颔联(三四句)在对仗的工稳度、意象的丰满度或气势的连贯性上有所欠缺,未能与颈联形成完美的呼应与平衡。至于“结非本色”,则是说结尾未能很好地收束全诗的情感脉络,或与诗歌开篇所营造的“古意”氛围有所偏离,显得不够自然或意尽。
对于崔颢的《黄鹤楼》,胡应麟坚持其“歌行体短章耳”的判断,认为其虽脍炙人口,但句式自由,对仗不甚工整,不符合七律的严格规范。李白之所以激赏此诗,恰恰因为李白本人“生平不喜俳偶”,其豪放不羁的性情与《黄鹤楼》的天然率真相契合。胡应麟此论,意在强调辨体的严格性与批评标准的统一性,反对因个人喜好或后人附会而混淆诗体界限。
针对初唐七律的“缛靡”之风,胡应麟认为这并非仅仅是“应制”(奉皇帝之命而作)的产物,更是“时为之耳”——那个特定时代的审美风尚与创作习惯使然。他以王维、岑参、杜甫等盛唐诗人同样描写宫掖题材(如《早朝大明宫》等作)却能展现出“迥自不同”的“气象神韵”为例,力证内容题材并非决定艺术高下的唯一因素,关键在于诗人的才情与时代的整体艺术水准。他肯定了杜审言《大酺应制》、沈佺期《古意》、《兴庆池南庄》、李峤《太平山亭》、苏颋《安乐公主新宅》等作品的“高华秀赡”,赞赏其在语言、声律上的成就,但也普遍指出了它们在结构上“起结多不甚合耳”的通病,即开篇与结尾的呼应、过渡往往不够圆融自然,篇章的整体性尚有提升空间。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三、 盛唐七言律:风格大备,双星璀璨——“正品”之光与“神韵”之魂
盛唐,无疑是七律发展的黄金时代,名家辈出,佳作纷呈。胡应麟将王维、岑参、高适、李颀并举为“正品”,即七律创作的典范。他对这四位大家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比较:
胡应麟对王、李二家尤为推重,并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他赞王维“才甚藻秀”,但也指出其“篇法多重”,即某些诗作在结构或表现手法上略有雷同之嫌。例如,对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中“绛帻鸡人”一联,胡应麟虽未明言,但后人有“服色之讥”,这个梗只可意会,类比一下就是现在比较粗俗的类似于绿配红赛狗熊之类的鄙视。又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春树人家”等句,或指其写景有时过于细碎,花木之类描写过多,略显“累”,这里的累说的很大程度上还是累赘的意蕴。而《使至塞上》“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虽有沈佺期“卢家少妇”式的“古意”和雄浑气象,但胡应麟认为其“音节太促,语句伤直”,即节奏略显急迫,部分语句表达过于直接,缺乏七律应有的纡徐委折之妙,与沈诗的圆熟尚有差距。
相比之下,李颀的七律虽仅存七首(胡应麟所见版本),却多为精品。胡应麟盛赞其《寄司勋卢员外》“流澌腊月下河阳,草色新年发路傍”,起句即不同凡响,全诗“极雄浑而不笨”,气势宏大而不显粗重呆板。其《宿莹公禅房闻梵》“花宫仙梵远微微,月殿桂香清露霏”,则“至工密而不纤”,对仗精工细密,意境清幽,却不流于纤巧琐碎。再如《题璿公山池》“远公遁迹庐山岑,开士幽居竹林间”所展现的“幽”远,《古从军行》“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所体现的“婉”约,均是“独步千载”的杰作。胡应麟认为岑参虽然声调比王维稳健,才情比李颀豪放,但整体成就不及王、李,其关键在于“神韵不及二君故也”。“神韵”二字,是胡应麟衡量盛唐七律乃至一切优秀诗歌的核心标准,它超越了单纯的技巧、才情、格律,指向的是一种更内在、更难以言传的艺术气质、生命力和作品的整体感染力。
至于高适,其歌行(如《燕歌行》)和五律确实“极有气骨”,但其七律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虽“和平婉厚”,情感真挚,但胡应麟认为其“已失盛唐雄赡,渐入中唐矣”,即在气象的开阔博大和语言的雄健华瞻方面,已不如盛唐顶峰时期的作品,开始显露出向中唐风格过渡的某些特征。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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