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洗脑 [打印本页]

作者: indy    时间: 2024-12-21 12:33
标题: 洗脑
如何知道我沒有被洗腦?

李師傅愛吃瓜

大L和小F的人生軌道全然不同。

大L是60後,生於草根家庭,受叔父的黑歷史牽連,家境坎坷。本科畢業後,他在山溝裡做工程師,業餘寫科幻小說,後來成為頂級作家。

小F是80後,家境小康,童年隨母親移民海外。在全球最牛大學畢業後,她在頂級媒體做記者。

兩條軌道在米國交匯。大L的作品獲得大獎,赴米國領獎,而小F受東家委派釆訪大L。大L是個宅男,沒怎麼出過門,加上語言不通,於是,小F兼任導遊。大L顯然誤判了兩人的關係。

在大L看來,這近乎“他鄉遇故知”,小F是聰慧可親的晚輩,是在異國關照他的朋友。在小F看來,大L是採訪對象和寫作素材,小F需要從大L嘴裡挖“料”。這種局面使得大L在交談中顯示了同他的才智閱歷不相稱的坦率。

這次採訪的主題原本是文學,而小F刻意引導大L對時政發表見解,逐漸導入敏感話題。雙方意見相左,對話愈發緊張,終於變成辯論和爭吵。情急之下,小F脫口而出:“你是不是被X洗腦了?”大L正面反擊:“你是不是被Y洗腦了?”

李師傅在報紙上看到這段訪談,陷入困惑:小F(以及大L)如何能判斷自己是否被洗腦了?如果她(或他)堅持自己沒有被洗腦而對方被洗腦,可以證明嗎?

困難在於,如果小F試圖證明自己沒有被洗腦,她必須以某種事實證據為依據;而事實之為事實,前提是她沒有被洗腦,否則,她所謂的事實是洗腦的結果而非真正的事實——這種證明是循環論證。

日前,李師傅訪問櫻園,遇到小A。小A是哲學專業本科生,旁聽一場圓桌討論,李師傅是發言人。小A向李師傅提問:當我有一個想法時,我經常懷疑,這個想法究竟是我自己的,還是別人灌輸給我的?我如何才能判別?

這個問題讓李師傅吃了一驚。表面看來,小A是小F的反面。小F堅定地相信,自己的想法就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和正義的,對方的觀點是錯誤的和邪惡的;而小A覺得,自己的想法只是看起來是自己的,看起來是正確的,自己的生活有可能是一場系統性的騙局,自己有某個想法,是因為一個隱藏的大Boss操控了自己的心靈。

小A的困難在於,如果小F試圖證明自己的心靈被操控,她必須以某種事實證據為依據;一旦她“成功地”證明自己被操控,她會立刻發現,作為證據的事實其實是被操控所污染的,所以不足以作為證據,於是,她的證明是無效的——這種證明是自相矛盾。

根本而言,小F和小A所面臨的是同一個困難。當我們試圖評判某個觀點(/信念/命題)時,無論這個觀點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我們需要某個背景。這個背景如此基本,以至於我們習以為常,甚至忽視了對它的依賴。我們誤以為自己的判斷是無背景的,如果一個觀點是正確的,其正確性是獨立於背景的。例如,我判斷自己是不是億萬富翁,立刻就能得出結論,我不覺得這個結論需要什麼背景的支持。用大白話說,這是一個客觀事實,它自身真,而非參照於某個背景而真(領導畫外音:你能不能想點靠譜的?例如,自己是不是忘刷碗了?)在某些特殊的場合,我們會對背景提出懷疑,此時我們立刻陷入困難:我們從背景出發懷疑背景本身,我們的懷疑有“自我指涉”的性質,我們要麼陷入自相矛盾,要麼陷入循環論證。

特別有趣的是,同一個問題,既可以視為“哲學問題”,也可以視為“生活問題”。如果我們把小F和小A的問題視為哲學問題,我們立刻發現,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換句話說,一旦我們洞察了問題的性質,我們就無法再前進一步,問題的澄清即問題的解決,我們所能追求的就是澄清問題;反之,如果我們把小F和小A的問題視為生活問題,這個問題是有解的,解法的關鍵不是哲學沉思,而是生活上的明智和經驗性的證據。

為了顯示二者的差別,講個阿西莫夫的段子。

在遙遠的未來,人類發明了機器人和星際旅行。人類的婚姻完全由婚介公司接管,婚介公司掌握全部婚齡人口的數據,由計算機匹配結婚對象。戀愛?不存在的,戀愛屬於遙遠的歷史記憶。婚姻只有三個步驟:匹配,相親,結婚。小帥和小美被匹配,但是,小美提出一個驚人的要求:婚前要談戀愛。

小帥很想和小美結婚,於是答應了戀愛要求。但是小帥工作很忙,而且不會談戀愛——人類的戀愛技藝已經失傳。小帥的解法是,在黑市買了一台仿真機器人,這個機器人不僅外觀和小帥完全一樣,而且完全擁有小帥的記憶和思維,我們把它稱為“小帥機”。小帥派小帥機替自己談戀愛,每次小帥機約會歸來,小帥通過小帥機的錄像觀摩約會過程。

其實小美也很忙,也不會談戀愛。於是,小美也在黑市買了一台仿真機器人,外觀和思維和自己一樣,我們把它稱為“小美姬”,小美派小美姬替自己談戀愛。同樣,每次小美姬約會歸來,小美通過小美姬的錄像觀摩約會過程。

戀愛很成功,小帥機和小美姬雙雙墜入愛河。倆機器人膽大妄為,背棄自己的主人,逃亡到銀河邊緣,餘生享受愛情。小帥和小美不敢聲張,因為在黑市買仿真機器人是非法行為,而且,他們也不在意機器人棄主私奔。他們覺得,倆機器人相愛等同於他們倆真人相愛,倆人開開心心地結婚。

新婚夜,小美做了一個噩夢。在夢中,真人小帥和真人小美私奔到銀河邊緣,行前修改了小帥機和小美姬的程序,讓機器人誤以為自己是真人。自己其實是小美姬,自己的丈夫其實是小帥機,而逃走的兩個才是真人。小美嚇醒了,而後陷入崩潰:她相信自己夢到的就是實情,自己就是小美姬!

小帥如何安慰小美呢?他如何才能讓小美相信自己是真人而非機器人呢?

作為生活問題,解法很容易。找一個真人有而機器人沒有的屬性,就可以鑒別。例如,真人的腦是生物載體,機器人的腦是電子載體,做個CT掃描就能鑒別;又如,根據阿西莫夫的設定,機器人受三大定律控制,無法傷害人,而人可以傷害人。讓小美扇丈夫一個耳光,如果小美能扇,就說明她是真人,不是機器人。要點是,經驗問題可以用經驗方法解決,一個經驗證據可以判斷自己是不是真人。

作為哲學問題,這個問題無解。這是因為,哲學問題無法以經驗方法回答,任何經驗證據都只能回答經驗層面的懷疑,而永遠無法回答哲學層面的懷疑。例如,小帥以CT掃描結果論證小美的大腦是生物腦而非電子腦,小美會說,掃描結果其實顯示了自己的腦是電子腦,但是自己的程序被修改了,而自己的程序篡改了顯示結果,自己看到的證據是偽證;或者,小美會說,自己的主人偷偷發明了生物腦機器人,自己是生物腦機器人。要點是,一切經驗證據都是經由解釋而成為證據的,而解釋的正確性不能以經驗證據證明。當小美懷疑自己是被修改程序的機器人時,一切解釋都不可靠了。

經驗問題和哲學問題的差別在於,面對經驗問題時,我們受到各種經驗因素的束縛,這些束縛使得我們的判斷獲得依據,於是,問題是有解的;當我們面對哲學問題時,這些束縛消失了,問題因而無解。如康德所言,鴿子飛翔時感受到空氣的阻力,它或許以為,它在真空裡會飛得更好。脫離經驗因素,我們如同真空中的鴿子。

在此背景下,小A和小F的問題顯示出全然不同的性質。小A的問題是高度抽象的,她沒有指向任何經驗因素,只是籠統地懷疑自己是否被洗腦,因此,她實際上提出了一個哲學問題,只不過這個問題穿上了經驗問題的外衣。小F的問題卻是一個經驗問題,在她的問題中,洗腦可以替換成“信息繭房”,我們可以把哲學沉思放在一邊,專注於一個經驗的提問方式: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困在信息繭房中?

這是一個經驗問題,它依然難解,但畢竟是可解的。如何解?樞紐不在於才智,而在於謙虛。在《黃金時代》中,王小波講過一個段子。漂亮女醫生陳清揚被人污蔑為“破鞋”,她很氣,找到王二,要求王二證明自己不是破鞋。王二以精湛的邏輯論證使她相信,證明她不是破鞋是不可能的,而證明她是破鞋是有可能的。同樣的道理,我們永遠無法證明自己不在信息繭房之內,但是我們可以證明自己在信息繭房之內。

實際上,我們確實在信息繭房之內。每個人都在信息繭房之內,差別只在於繭房的大小。不在信息繭房之內的是全知者,而全知者不是人。當大L和小F辯論誰才是被洗腦的一方時,如果雙方足夠清醒,每一方都會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確實被洗腦了。一旦他們謙虛地看自己,他們會發現,在那些被自己當作背景所堅守的信念中,包含着大量脆弱的偏見。

杠精小伙伴說,李師傅你能不能說點接地氣的?拉裡拉雜一堆大道理,貌似嚴謹高深,我看不出同我的生活有啥關係。小A的困惑太玄妙,我沒興趣;大L和小F的辯論太敏感,我不敢論。

好吧,說兩個接地氣的。

小B家境優渥,父母名校畢業,在全球500強企業做金領,一個是大會計師,一個是操盤手。父母希望小B在常青藤拿博士,然後步入父母的成功軌道。小B天資極佳,輕輕鬆鬆成績優異,但是她對讀書賺錢做金領毫無興趣,希望做音樂人。多年抗爭無果,她終於在頂級商學院拿到博士學位。拿到文憑的第一天,她把學位證書重重摔在父母面前,說:“你們給我的任務完成了,從此我要為自己活。”

小C家境平凡,父母沒上過大學。父母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女兒拿個博士學位。小C很努力,很想實現父母的目標,但是運氣不佳,拼搏多年也沒成功。父母過世後,她越發努力,希望告慰逝者。

李師傅陷入困惑。小C想讀博,是自己想,還是父母的壓力使她想?這個問題無法回答。回答這個問題需要一個鑒別標準,但是我們找不到可靠的標準。有趣的是,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如果有一天,小C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她的思考就是答案。

讓李師傅更加困惑的是,小B不想讀博,是自己不想,還是父母的壓力使她不想?表面看來,這個問題很傻。她父母想讓她讀博,她不想,所以,一定是她自己不想,不是父母讓她不想——這有什麼好困惑的?

好吧,再講個西德尼·謝爾頓的段子。(領導畫外音:你講段子上癮是吧?你咋不去講脫口秀呢?)

老D和小E是母子倆。D是個高能的婦人,掌控欲超強,希望掌控兒子;E非常反感,千方百計地擺脫掌控。兒子到了婚配年齡,母親安排了兩個相親對象。兒子一眼看穿,母親早已選定了其中一個做兒媳,另一個是陪跑的。為了報復,兒子故意選擇陪跑姑娘。多年以後,兒子發現,一切在母親的算計之中。母親確實早已選定了兒媳,而且知道兒子要反抗,所以,她故意誤導兒子,兒子以為陪跑的,其實是她選中的。

蘇格拉底說,“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

被洗腦最顯著的標誌,是憤怒地否認自己可能被洗腦;突破信息繭房的入口,是承認自己正處於信息繭房中。

杠精小伙伴說,李師傅你把我搞糊塗了。你講了一大堆段子,每個段子我都懂,但是,這些段子串起來是什麼意思?你利用段子提出了很多問題,但是,你只提問題,不給答案,這些問題如何解?你到底要說什麼?

李師傅想說的是,這些段子不是“硬”串起來的,它們有共同的內核。這個內核是,在每一個案例中,激發困惑的是一個生活場景,但是我們隨即發現,為了理解這個場景,不得不陷入哲學,於是,我們同時面對生活問題和哲學問題。我們原本沒有研究哲學的動機,卻不自覺地進入哲學。

生活問題有解但解法困難,哲學問題無解,思考一個無解的問題幫助我們解決有解的問題。例如,在大L和小F的辯論中,解法是承認自己無知,雙方所缺失的不是問題的答案,而是謙虛的態度;在小B和小C的困惑中,解法是認真地面對自己的選擇,她們無須對“是我自己想還是父母讓我想”的問題給出一個堅實的答案,她們的認真思考就是答案;在小E的困惑中,解法是一個質樸的洞見:順從和反抗母親的操控都是在母親的操控之下,操控不是用來反抗的,是用來無視的。

這些解法原本是局中人難以發現的,而一旦解法顯現出來,局中人會驚訝:如此簡單的解法,為什麼我看不到?由困惑而清明,從昏昏到昭昭,中間需要一種視角的輔助。

借用維特根斯坦的比喻,我們被困在捕蠅瓶中,找不到出路。困在瓶中的,不僅是哲學家;能飛出去的,都是哲學的受益者。
作者: indy    时间: 2024-12-21 21:12
原文链接

https://mp.weixin.qq.com/s/ndyHyU9afn9xedRD4aVZ7w
作者: nukearchie    时间: 2025-1-13 17:18
这么complicated故事,答案只有我神棍可以给你。----这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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