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山區的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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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indy
时间:
2024-4-8 02:51
标题:
山區的白人
美國最窮的地區,白人的噩夢
teafox
關於美國白人,有一個詞中國人可能比較熟悉,那就是Redneck(紅脖子)。原指長時期從事農活,頸部皮膚被曬傷後發紅的白人,主要指農民,但如今美國的農民未必就窮,只不過比較保守而已。
在美國,還有一個冒犯性質更強的詞——Hillbilly,顧名思義,Hill就是山區,Billy則是爛大街的英語男名,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字面意思就是“山區的白人”。
1900年,Hillbilly第一次出現在印刷品——New York Journal《紐約日報》上,怕讀者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編輯還特意為它做了注解:生活在阿巴拉契亞山區的白人游民,穿着邋遢,喜歡吹牛,酗酒無度,動不動就拔出左輪手槍亂射一通。
目前,Hillbilly一般是指又窮又矬的白人,類似中文裡的鄉巴佬,有很高的冒犯性質。2017年,有一本美國暢銷書《鄉下人的悲歌》在中國人氣很高,這本書的原名就是Hillbilly Elegy。
在油管上,關於阿巴拉契亞山脈的Hillbilly,有一個現象級的作品叫Poorest Region of America - What It Really Looks Like《美國最貧窮的地區——它的真實面貌》,播放量高達2449萬,根據觀眾留言可以推測,連美國人都未必了解這個地區。
其實,這片地區一點都不偏遠,打開地圖就一目了然,距離紐約、華盛頓都不遠,屬於典型的燈下黑。
關於阿巴拉契亞山和Hillbilly,最常見的關鍵詞就是drug addiction(磕藥)、domestic violence(家暴)、unemployment(失業)。在美國人的眼裡,阿巴拉契亞山區就是白人的噩夢。
疫情之前,我曾經開車,從南到北,走遍了阿巴拉契亞山脈,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北卡羅來納州的白人小鎮Marshall。今天就讓我們管中窺豹,通過這個小鎮,觀察美國白人的「噩夢」。
那天,我抵達Marshall後,就開啟閑逛模式。
我正打量着周圍的老房子,冷不丁,迎面走來一個男孩:
“嘿,有煙嘛?”
那口氣聽着有些缺乏自信,似乎他自己也感覺這樣唐突地向陌生人要煙,有些唐突。
在美國的城市漫步,經常會遇到陌生人向你索要香煙,一般都是黑人或者拉丁裔,這些人看上去往往是非常邋遢、游手好閑,但又不好惹的樣子,他們的語氣總是帶有一些“侵略性”和“威脅性”,他們不是在請求,而是擺出一副非給不可的架勢。遇到這樣的人,我通常會目不斜視地迅速走開。
而我眼前這位男孩顯然有些不同尋常,他個子比我略矮,皮膚白皙,戴着一頂黑色棒球帽,穿着一件黑色衛衣,一件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右膝蓋上有一個不太自然的大洞,看樣子是他自己硬生生扯出來的。當時天色陰沉沉,他那副深黑色的墨鏡顯然有些不合時宜,一條粗大的金色項鏈拴在他的脖子上,明晃晃,有些刺眼,成色不像是真金。顯然,他想整出一幅嘻哈的造型,只不過,給人的感覺是用力過猛,有點浮夸。
“不好意思,我沒帶煙。”
我不是故意敷衍他,如果有,我一定會給他一根,因為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侵略性”,眼神中甚至略帶尷尬。得到我的答復後,他的表情反而鬆弛了。
“沒關係,你是記者嗎?”他看着我的單反相機,好奇地問我,還沒有等我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說,“來,給我拍個照吧。”
於是,他把雙臂一攤,擺出一副酷酷的“明星”架勢。而我,就順水推舟地給他拍了一張。看他那認真的樣子,仿佛天真地以為他不久就會登上某本時尚雜志,成為“街拍達人”。
“街那邊有一個滑板俱樂部,很酷的,你應該去看看。”拍完照後,他似乎談性正濃。
“好的,我會去看看。”這次,我倒真的有些敷衍他了。
在和這位“嘻哈小子”告別之後,我繼續獨自閑逛。
Marshall小鎮位於北卡羅萊納州西部,阿巴拉契亞山脈深處,是典型的白人貧困帶。根據美國2000年的人口普查,這裡人口為777人,白人占98.57%!幾乎全是落戶三代以上的歐洲移民後裔。在一些中國人眼裡,這裡似乎才是真正的美國,但事實上,這是很罕見的一個人口比例。
這裡插一句,美國白人是一個很複雜的群體,根據移民時間不同,社會地位也相差極大。19世紀愛爾蘭大飢荒,造成百萬人死亡,無奈之下,大批愛爾蘭人移民新大陸,當時,他們的地位甚至不如黑人,平均壽命只有40歲,屬於美國社會的最底層。這批人主要是農民出身,在城市裡很難生存,於是只能去阿巴拉契亞山脈重操舊業。
那天下午,春寒料峭,樹枝光禿禿的,French Broad 河和一條非電氣化單軌鐵路,平行地穿城而過,河邊成群的野鴨在旁若無人地梳理着羽毛。鐵路依舊在使用“木質枕木”——早已被中國絕大多數地區淘汰。我站在枕木上,看着鐵軌伸向遠方的山林,耳邊傳來河水嘩啦啦的聲音,突然感覺到一種空蕩蕩的安靜——這不是鬧市中暫時讓人忘卻喧囂的片刻寧靜,而是有點百無聊賴的寂靜,這寂靜就像眼前的鐵軌一樣,看不到盡頭。
小鎮裡只有一個十字路口有紅綠燈,不是固定在柱子上,而是像燈籠一樣直接懸掛在電線上,一陣風吹過,那些「燈籠」就劇烈地搖擺起來,真讓人有點擔心,它們是否隨時會掉下來。
一座橋連接起French Broad 河兩岸的城區。在橋南邊的一處空曠地帶,有一座全鎮體量最大的紅磚建筑,綠色的屋頂和白色的門窗都維護得很好,比鎮裡其他房子更氣派、體面。它建於1926年,本來是一所高中,但隨着人口老齡化和年輕人外移,這裡已經被改造為藝術家工作室。
抱着邂逅藝術家的期待,我進去逛了一圈,裡面亮着燈,卻空無一人,我喊一聲:“這裡有人嗎?”沒有任何回應,只聽見聲音在樓道內回響,屋內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老城區唯一的加油站裡,堆滿了雜物,大門緊鎖,豎着醒目的招牌“Sorry,No Gas”,招牌上油漆鮮亮,加油站內停着一台老爺出租車,目測至少有三四十個年頭,車型雖老,但保養得不錯,車身上的灰塵也不厚——這應該是一個剛被棄用不久的加油站。
Marshall歷史上曾經是煙草加工中心,當時,幾乎所有的行當都和煙草有關,而眼下煙草種植業日薄西山,小鎮百業凋零,尚在營業的店鋪寥寥無幾,氣氛蕭條,絲毫沒有中國大小城鎮熙熙攘攘的景象。
街道邊,老舊的木質電線杆四處聳立,搖搖欲墜,吃力地支撐着蜘蛛網一般的電線,雜亂地交織在街道上空。四周的建筑,多數是紅磚結搆,木質門窗,想當年它們也應該是風光一時,但現在卻已經斑駁、落寞。
路上行人稀少,中老年人居多。一對老年夫婦從我身邊走過,眼神交匯時,他們微笑致意,笑容友善。婦人穿着棗紅色的呢大衣,頭發金色,臉上化着淡妝,身材依舊苗條。她的丈夫面龐冷俊,穿着皮靴和牛仔褲,卡其色的夾克豎着領子,身材魁梧挺拔,儼然就是電影裡的美國硬漢,他們大約六十多歲,走起路來,步伐依然矯健。
看着他們手牽手的背影漸行漸遠,我似乎可以想象出他們年輕時的青春樣貌,那時,他們肯定是羨煞旁人的一對俊男靚女。不過,歲月無情,他們也和這座小鎮一樣,無可奈何地慢慢老去。
在鎮上,我看到一家門臉很寬敞的店鋪,大門厚重,樣式陳舊,但門上的玻璃擦拭得非常幹淨,裡面亮着燈。
我推開門,收銀台邊的一位老婦人正在看報紙,看到有客人來,馬上站了起來,她看着我,停頓了一下,才說:“how are you doing?”
她的表情有些意外,仿佛她已經習慣沒有客人的日子,我這張陌生的亞洲面孔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和她簡單地打過招呼後,我徑直往裡走,木質的地板很古舊,店堂內非常安靜,每邁開一步,地板都會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我喜歡這雜音,它至少給這空蕩蕩的房間帶來一絲人氣。
店內貨架的布置很簡單,大約兩米高的貨櫃靠牆擺設,那風格很像我們小時候熟悉的供銷社,店鋪中間放置了一些齊腰高的桌子,店裡售賣的書本居然就一本本、獨立地平鋪在桌面上,一個木制貨架上的每一個格子都只放了一種商品,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感覺。和那些把空間利用到極致的普通商店不同,這家店似乎刻意要讓每一件商品去占據盡可能大的空間,只有這樣,才能讓貨架看上去不過於冷清。
這應該是罕見的老式雜貨鋪,裡面似乎什麼都賣,有二手貨,也有新貨,有食品,也有日用品和服裝。
我在店內逛了一圈,又回到門口,老太太依然在看報紙。
她叫Emily,皮膚白得近乎沒有血色,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看上去至少75歲,穿着筆挺的灰色西裝,西裝裡面是經典Burberry格子羊絨衫,口紅的顏色很深,滿頭的銀發疏得一絲不苟,那雙眼睛雖然已經蒼老,但依然炯炯有神,脖子上掛着一條縴細的白金項鏈,寶藍色的弔墜非常醒目,走進她時,迎面撲來一陣淡淡的香水味——這是一個打扮講究,依稀有些富家小姐氣質的老婦人。
“我可以給你拍一張照片嗎?”我突然有一種想法,用小光圈給她拍一張人像——美國老婦人和她的老店——應該是一張難得的好照片。
“照片?”我的要求讓Emily非常意外,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猶豫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不行,我太老了······”
看得出來,我的要求并沒有讓她感到不快,我猜,她其實願意拍,只是擔心自己不上照,如果再年輕幾十歲她會非常爽快地答應我的請求。
我馬上試着說服她:“你不老,而且看上去氣質高貴。”
她仍然不停地揮着手,非常堅決地拒絕了我的請求,接着她轉移了話題,“你可以在這裡登記你的名字嗎?”言畢,她遞過來一本Guest Book和一支筆。
我當然不能拒絕,按照她的格式,簽下了我的中文名字。這是一本大約五公分厚的來客登記簿,已經用去大半,我掃了一眼過往的記錄,我應該是這個本子上用中文簽字的第一個人。我還注意到,到今年四月底,本年度登記的客人寥寥兩頁紙都不到,可以想象,相比過去的紅火場景,這裡的生意真是一落千丈。
“您是這家店的老闆嗎?”
“可以這麼說,這家店是我父親創辦的,”Emily嘴角一揚,說起往日的輝煌,神情有些得意,“以前,它可是全鎮最熱鬧的商店,那時候我和父親兩個人都忙不過來,還要請工人呢······”說到這裡,她掃了一眼冷清的店堂,方才那得意的表情就瞬間消失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些客人都去哪兒了?難道都不買東西了?”我有些疑惑,一路上我并沒有看到其他商店。
“主要原因是消費習慣變了,附近的大城市開了沃爾瑪,人們寧願開車跑遠路去那裡買東西,不但品種比我這裡多,價格也便宜,而且購物環境也比我這裡好。”
接着,她有些無奈地感嘆到:“年輕人也越來越不願意留在Marshall這樣的小地方,大城市才有他們的前途。”
顯然,這個話題讓她有些沮喪,我試着改變話題。
“你幾點關門?”
“工作日每天早九點到下午四點。”
“就您一個人?”
“是的。”她淡淡地回答。
“您可真勤勞啊!”看着她的滿頭銀發和略微弓起的後背,我有些想不通,年紀這麼大,生意又不好,何苦要堅持呢?
“是嗎?”Emily禮貌性地微微一笑,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說,“我只是習慣了,我不知道離開這裡還能幹什麼。”
後來,她告訴我,她有一個獨子在紐約,曾經她搬去紐約住了半年,在紐約的那段日子,她幾乎是度日如年,渾身不自在。雖然他兒子百般相勸,她還是執意獨自回到這裡,繼續開她的店。
葉落歸根不只是中國人才有的觀念,這清冷的小鎮無論如何改變,都是Emily心靈的最後歸宿。
臨走的時候,Emily特意給我一張她店鋪的傳單,這是一張很“落伍”的傳單,上面沒有網址,也沒有彩圖,只有他們商店的大致商品目錄,在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張她和她父親的黑白合照:
那時,Emily還很年輕,依偎在父親的身旁,臉上掛着羞澀的微笑。那時,她父親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戴着一副深色板材眼鏡,手上還戴着袖套,站在收銀台後面,自信地看着照相機鏡頭。
當時的他們,應該不會料到,這繁榮的Marshall小鎮,會衰敗成這副樣子。
寫在最後
在阿巴拉契亞山區,我走訪了很多不堪入目的村鎮,篇幅所限,這裡就不多說了。Marhall小鎮是其中比較體面的一個,規模不大不小,情況不好不壞,人口不多不少,可以算是全部村鎮的一個中間值!也是整個阿巴拉契亞山區的縮影,時間仿佛在這裡凝固,這裡的一切,都與現代化脫節,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完全想象不到,這就是超級大國的一部分。可以預見,當這裡的老人陸續過世,這個小鎮也將人去樓空,徹底荒廢。整個阿巴拉契亞山區的hillbilly群體,大概也是同樣的命運,因為人少,所以票也少,於是被遺忘,在磕藥、家暴、失業的折磨下,這個群體將逐漸凋零,直至消亡。
作者:
indy
时间:
2024-4-8 02:54
作者:
indy
时间:
2024-4-8 02:55
indy 发表于 2024-4-7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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