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生长激素和老年痴呆 [打印本页]

作者: indy 时间: 2024-4-3 18:33
标题: 生长激素和老年痴呆
梅西躲過了阿爾茲海默症

卓克

我們知道，球星梅西的官方身高是169cm，放在今天的足壇，說成是矮子一點也不過分。

比如，中國男足的平均身高是182cm。但即便169cm，也是因為梅西從11歲開始每天訓練完注射一劑生長激素才摸到的這個身高。因為他10歲的時候，身高只有127cm，而那個年齡的平均身高是140cm。如果不是及時注射生長激素，梅西可能最終連160cm都長不到。那樣的話，腳下技術不論多好，足球戰術不論多麼不特別強調身體素質，一米五幾的身高也是不可能成為男性職業足球運動員的，更別提成為歷史級別的巨星了。

梅西是從1998年開始注射生長激素的。他的父親說，梅西10歲時，球技已經很不錯了，被很多青訓隊相中，但唯一的猶豫就是身高。他帶孩子去醫院檢查，經過6個月的觀察，確診梅西患有侏儒症。醫生建議使用生長激素Protropin，一天一針，一針包含的生長激素劑量是1mg-1.5mg，一針的價格30-50美元，一個月開銷900-1200美元。當時梅西爸爸的工資是每月1600美元，幸好醫保還能報銷大部分。

不過醫保只承擔2年的治療，第三年後全部需要自己負擔。一旦到了第三年，家裡肯定負擔不起。好在相中他的巴賽隆納青年隊同意簽下梅西，簽約後就由俱樂部支付這筆費用。儘管14歲的梅西身高已經接近169cm，但生長激素不止可以增加身高，也對肌肉的發育和代謝有調整作用，所以梅西最終在16歲時才終止了治療，一共維持了5年的時間。

但你知道嗎，如果梅西早生了十年的話，如果他也是一個天賦異稟但患有侏儒症的小球員，如果他也由俱樂部掏腰包支付生長激素，如果他最後也成為巨星的話——那可能在2024年的今天，他已經是一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或者克雅氏病患者了。

因為就在2024年1月29日，《自然》旗下的《自然·醫學》雜誌刊登了一項有點讓人忌憚的新發現——阿爾茲海默症會傳染。

這個故事還得從梅西出生前30年說起。

1950年代初，生物學家們已經發現了生長激素的作用。當時他們從屠宰場收集動物的腦垂體，從中分離出生長激素，在給動物做實驗時發現可以治療發育障礙的動物。而人也有這種問題，就是侏儒症。這是因為先天基因缺陷導致腦垂體分泌的生長激素不足導致的。於是最初的思路就是，把從動物體內提取的生長激素注射給人，看看效果怎麼樣。可惜無效。

1957年，美國塔夫茨大學的科學家成功從人的腦垂體中分離出生長激素，然後馬上做了人體實驗，發現人的生長激素注射給人才有用。第一個被試的患者年齡已經17歲了，連續注射10個月，一共長高了5.3cm。其實今天我們知道，這個年齡就算是使用生長激素也已經有點晚了。但那次實驗中依然有效，於是激發了醫學界的信心，大家認為侏儒症終於有治了。

只不過提取生長激素的動作聽著有點駭人聽聞，因為這需要大量屍體。方法就是和病人以及家屬簽署協議，死後取走腦垂體，大約1000個腦垂體乾燥後能磨出100克粉末，每100克粉末中可以提取4克生長激素。也就是說，一具屍體提取出來的生長激素，只夠給一個孩子3-4天使用的。由於一個孩子的平均治療時間是4年，一個孩子的全療程對應了400-500具遺體，所以需求非常緊俏，價格也極為昂貴。

當時，歐美各國都建立政府資助機構，既聯繫基金會想辦法給患兒減免費用，也要促成一些機制，讓醫院更多的提供死者遺體用於生長激素的提取。

但是，這種治療侏儒症的方法在1985年被FDA突然叫停了。梅西是1987年出生的，如果他再早出生10年，或者這種方法被FDA再晚叫停10年，梅西也會是受害者。

為什麼會被叫停呢？因為在1957年之後的多年隨訪中，FDA收到了3起疑似感染報告。這3個接受人源性生長激素的治療，雖然身高確實增加了不少，但都在歲數還很年輕，也就是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患上了癡呆症。這3個人裡最終有2個人被確診患上了克雅氏病。

這個病每年在美國有幾十例的發病，平均發病年齡是60歲，50歲以下的發病案例極為罕見。而接受過人源性生長激素治療的這2個確診者，一個只有27歲，一個只有34歲，所以引起了FDA的高度重視。

而且1985年時，由於美國科學家也剛剛比較深入地瞭解到克雅氏病的細節，所以這種把腦組織的提取物注射給人體的做法就遭到了高度懷疑。於是從1985年起，人體來源提取生長激素的治療方法被禁止了。

而梅西注射的正好是下一代的人生長激素，他使用的是由轉基因的大腸桿菌生產的人生長激素。就是把生長激素對應的基因插入到大腸桿菌，大腸桿菌在複製時也會大量表達人的生長激素。所以，梅西使用的生長激素是安全的。

過去使用人源性生長激素治療的孩子有多少呢？統計了一下，1959-1985年間，大約3萬人。由於使用的人數分佈在各國，而且都是幾十年前治療的，診療記錄也不可能一直保留著。據很不完全統計，截至2012年，全球大約有450人因為這個療法患上了克雅氏病。

到這裡，故事還沒有結束。

克雅氏病是朊粒感染導致的，而朊粒是一種耐酸、耐鹼、耐高溫的物質，經過各種處理都很難失活。這個可以理解。

但是2015年，倫敦大學的科學家在對8名兒童時期接受過人源性生長激素治療的克雅氏病人的遺體做解剖時，意外發現，其中4人的腦部還有大量的β澱粉樣蛋白沉積。β澱粉樣蛋白沉積和τ蛋白沉積，都是阿爾茲海默病的典型特徵。看來這4人生前既患有克雅氏病，也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科學家們高度懷疑，他們在青少年時期注射的人源性生長激素也引發了他們的阿爾茲海默症。

但如果只是高度懷疑，那還發不了《自然》。後來他們聯繫了英格蘭公共衛生局，竟然取得了這8名患者當年接觸過的那批人源性生長激素的樣品。

當年那批樣品有4種不同純化方法——HWP/ FL/ LJ/ TPL，結果只能從HWP純化方法的樣品中檢測到β澱粉樣蛋白和τ蛋白，其他3種方法沒有檢測出來。而且，後來又用HWP純化方法的樣品做了小鼠實驗，小鼠注射一段時間後，腦中也檢測出了較輕程度的β澱粉樣蛋白沉積。你想，這都是幾十年前的樣品了，可見感染能力很強。

但是，檢測出微量的β澱粉樣蛋白，並不能說明能導致阿爾茲海默症，因為大腦也有機制清除微量的這些蛋白質的沉積。所以，這個團隊又從就診病人中篩出了8名童年時期接受過人源性生長激素治療的病人，他們都是38-55歲的年紀，其中5人已經出現了早期癡呆症的表現，還有1人有輕度認知障礙，1人認為自己有問題，但測試是正常的，還有1個人暫時沒有什麼問題。

通過醫學影像和腦脊液的檢測，包括那個暫時沒有症狀的病人，8個人全都檢測出阿爾茲海默症相關的生物標誌物。這對他們來說，那可是一個打擊，因為今天並沒有什麼藥可以治療他們的問題，而且病因是在他們二十多年前治療侏儒症注射的人源性生長激素的時候種下的。他們註定會在十年內發展到生活無法自理的狀態。

為了排除一切可能，研究團隊又對這8人的基因做了檢測，沒有一個人攜帶典型的與阿爾茲海默症相關的易感基因。

實驗做到這裡，倫敦大學的研究團隊也就證實了阿爾茲海默症可以傳染。這種傳染途徑雖然早在1985年就完全切斷了，但依然會在未來一段時間有陸續的發病。這種特殊的阿爾茲海默症，也被稱為醫源性阿爾茲海默症。

之所以說這個故事，除了因為過程很曲折，還因為這是循證醫學方法論的勝利。

你聽我說好像很清楚，不就是這些人小時候注射過人源性生長激素，那裡其實帶著各種致病蛋白，導致後來的感染嘛？但實際上，我是知道了結果後，先公佈主線劇情，再一點點往後說的。

而這個團隊當時面對的劇情不是這樣的：

他們最早遇到的，就是我最後提到的8個還在世的患者，他們就診的時間跨度從2017-2022年。5年間，有成千上萬個神經性退行疾病的患者，怎麼就瞄準了這8個人呢？

而且8個人中，2人從小還有智力障礙，這也對診斷認知障礙具有迷惑性。

更誇張的是，他們後來再研究另外8名已經去世的患者的腦組織時，還能向英格蘭公共衛生局查詢到這8位患者當年注射生長激素的記錄，並且公共衛生局竟然保留了那批生長激素的樣本長達30多年，並且還保存了4個不同版本的純化方法的樣品。

沒有對資料的妥善保管，沒有對方法論的堅持，這種因與果相隔二三十年的成對關係是不可能被發現的。這就是現代醫學從管理制度到方法論上的勝利。

欢迎光临爱吱声 (http://129.226.69.186/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