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王愿坚的《歌声》——红色短篇小说之王作品之一读后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2020-9-30 13:30
标题: 王愿坚的《歌声》——红色短篇小说之王作品之一读后
王愿坚的《歌声》——红色短篇小说之王作品之一读后5 b6 x3 |3 z, H% B2 B  @* V
5 O- r3 l; k% _' I4 M: M( w% `* [4 `: }
先说句题外话,还有多少人在课文之外看过这个当年号称红色短篇小说之王的作品?除了七根火柴等入选课本的作品之外,大约这个作家已经在新媒体时代的记忆中渐渐被人遗忘。但是,相比于最近上映而又炒的火热的那部电影,也许此人这些个笔调清寒,立意简单的短篇小说更容易催泪。如果我能来挑选爱国主义教育的篇章,我是绝对不会去选那部电影的……1 [: v; X6 l/ o5 j3 a+ M

# P! T5 P7 V0 M王愿坚的这篇小说相当冷僻,也就是一万来字的篇幅。和他入选课本的《七根火柴》、《三人行》的普及度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后来帮人改编的剧本《闪闪的红星》了。王愿坚主要作品的写作背景集中在红军期间,没有记错的话,这篇名为《歌声》的小说是他描写抗战和抗联背景的唯一一篇作品。其实比起来王愿坚写长征的小说,这篇的基调更昏暗,但是却也更深邃。七根火柴也好,三人行也好,至少都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拼搏基础。作为在东北白山黑水之间,坚持抗击日军讨伐队的抗联来说,绝望也许是一个经常要面对的情况。别说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屁股后面还跟着死追不放的装备精良的敌人;就算是整个抗联的军事态势看起来也是没有前途的。最后也的确是这样的,抗联残存的小股部队无奈的退入了苏联境内。
9 k$ x  |+ A& l$ K1 V* a2 r4 B' R; b( {) `  N, O: k* _
回到这篇小说,其实背景和故事都很简单。三个被追的疲惫不堪的抗联战士。人人带伤,步步难行,而且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这个背景,其实也是抗联大背景的映射。而小说中提到的东满地区,其实也是抗联出没最为频繁也最为艰苦的地方。从“九一八”开始,东满的抗联活动就一直没有熄灭。而且,随着形势的恶化,东满地区长时间没有中央联系,甚至需要通过苏联取得联系。在决策上迟缓,在战略上没有形成一致的对策。但是东满地区又因为毗邻朝鲜、苏联边境,所以非常重要。后来接替杨靖宇指挥的抗联二号人物,也是吉林我党的第一任省委书记魏拯民就是东满地区的重要领导。小说之中点出来的1935年深秋十月,其实也是一个关键性的时间点——当时的东满、南满的抗联已经完全的失去了中央联系……
/ a1 q( q  f# ]) |9 u; Q1 e, `. u/ w: i; f! L: [
这样的背景之下,王愿坚的这篇小说一下子变得立体起来。一部身处绝境的孤军,三个为了掩护大部队行动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生还可能的战士,一块从918开始就被国民政府抛弃的白山黑水……! g* f! U8 b) o; }) r. ^% w4 v, Q% c

9 w, V8 N6 d/ ]+ k( T  f6 V7 k9 L如此的场面,足以堪比四行仓库那所谓的八百战士吧。没有坚固仓库里亮眼的德械精锐,没有所谓冷漠的十里洋场。只有一个拿了临时党证的老董,一个多处挂彩的赵班长和一个稚嫩的身负国仇家恨的孩子小孙;在冰天雪地的白山黑水之中合唱国际歌,等着敌人摸上来便准备同归于尽。这个几乎也是整个小说的唯一场面,对于王愿坚来说,这也是他的典型手法。一个场景加上简单的人物,投射出来的历史背景和深刻意义的做法,表面上看起来有些枯燥而且落了俗套,似乎是中学生作文的水平。但是以王愿坚的手段,不管是七根火柴还是这篇歌声,都写出了不同寻常、波澜壮阔史诗感。4 a& d  `$ W7 O9 E$ H9 G/ X

: `$ B0 Z8 C% Z/ A) r历史是由小人物写成的,这是传统贵族史观的叙说模式。在无产阶级史观中,写就历史的小人物就是人民. Y9 ^* E0 W' E
。虽然那部电影也是从一个看似传奇的被俘红军战士小湖北写起的,但是和这部歌声的描述比起来;国军那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玄幻个人英雄主义表现显得极为虚假。倒是这篇小说中的那个通讯员小孙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催泪。其实当年的东满抗联主力有很多朝鲜抗日武装,别说什么国际主义战士,仅仅就是已经做了亡国奴的小战士和正在成为亡国奴的东北人,这二者团结一心、相互之间不离不弃的革命意志,就足以让这篇小说的主题升华。远胜于拿了无数二战的煽情桥段糊弄人的电影编剧。
& n! l  B. p5 F
8 k) w# B' z4 \两只部队的首长,在王德泰和谢晋元战将这一层没有问题,都是优秀的民族战士。但是在统军人物上,以亿万光年之一瞬的速度转进的飞将军和仅凭遗体就感动了敌我双方的杨靖宇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是在十里洋场不夜城边的四行仓库也显得那么黑暗,在东北的寒冷长夜之中瑟缩的那三人围成的小小营地却显得无比光明。) N& Q9 G) {2 r4 M2 x
1 ?2 V, t- n  D$ O0 [
这篇小说之中的另外一个关键桥段,其实也很有史诗感,尤其是在现在看来。在苏联的边境,未来的社会主义美好生活就仿佛仙境一般在眼前展开。而三个濒临绝境的抗联战士在渴慕的看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希望。信仰的实现与当前的绝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在努力观望苏联生活场景的同时,由于小孙不慎压断了树枝;结果引来了日伪军的包围收紧。梦想照进现实,但是现实却又因为梦想而变得更加糟糕。这种极有味道的桥段与那部电影中堆砌的靠国军英雄主义来发动群众的场景相比判若云泥。
9 \9 P; E7 ^* H% n. |4 @! ~4 [
* e; N2 H5 U' X2 b# N- l& x《歌声》中最后的结局,三个战士准备慨然赴死,已经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但是远处那来自边境之外的苏联的歌声重新鼓起了他们战斗的勇气。那首歌也很简单,就是那个无产阶级们听到便热血沸腾的《国际歌》。按理来说,这样的桥段显得过于仓促,主角们的思想变化显得扁平而且突兀。但是在王愿坚的笔下,通过之前对于场景的描写和对于背景的交代。这样的结局几乎是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虽然哪怕三个人鼓起勇气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也难以幸运突围。但是在国际歌的歌声背景中充满勇气战斗的抗联战士绝对比那部电影中仿照硫磺岛竖旗而杜撰出来的桥段悲壮的多。
1 ^% N( `( A7 C9 O3 g& @. M
9 S' L1 N4 A9 w9 H- j7 `还是回到王愿坚本身吧。王愿坚的作品其实都颇有嚼头。细细考究的话,王的每一篇短篇小说的每一个闲笔都是颇有意味的精致产物。甚至某些场景的设计还与党史的某些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作品是值得仔细琢磨的。表面上看起来平凡稚嫩的布局谋篇,却能产生动人心魄的力量。不得不说,这似乎也是我党的一个常规路线。平凡之中蕴蓄的伟大,往往才是最动人的。所以红色短篇小说之王名副其实。- i- `  @6 H0 X8 f- p) z* O

, d9 p) P+ h: `当然这也是第一篇,也因此强烈推荐王愿坚的作品集。
作者: xiejin77    时间: 2020-9-30 13:34
歌声 9 U& A' t9 I: J) }, r0 y
) s+ {7 s$ H4 x! q2 i
我们钻进这荒凉的原始森林,已经整整3天了。 10月里,东满的森林是阴郁而寒冷的,1935年的晚秋,却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茅草早已枯黄了,在积年的腐土上,又压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从兴凯湖面上吹来的风,像无数只粗大的手,摇撼着树梢,撕捋着松针、败叶和枯枝,把它们随意地撒开来,使得这傍晚的森林更显得阴森、凄冷。 我沿着树丛的间隙蹒跚地走着。眼看再有几十步就可以翻上前面那个山包,但两条腿却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背上越来越重,仿佛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脚下的败叶更软了,一脚踏下去半天也抬不起来。伤口像钻进了无数小虫子,钻心地疼,太阳穴一阵阵发胀,眼前的树干慢慢地模糊、晃动起来了。蓦地,脚被树根一绊,身子踉跄了一下,“砰”地一声半边脸颊撞到树干上了。 迷迷糊糊地,我觉得背上耸动了一下,一只袖管轻轻地摸到了我的额角上,把汗水和血水给擦了擦,接着,他叹了口气,低低地叫了声:“老董……” “老赵醒了!”这个念头使我一阵高兴,惊醒过来。老赵的伤势很重,流血太多,从今天早上就一阵阵昏迷起来,这也说不上是第几次醒来了。我伸手扶住树干,定了定神,然后蹲下来,解开那条临时当作背兜的被单,把他轻轻地放在树下的一堆枯叶上。 他斜倚着树干躺下来,用那失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又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问我:“小孙呢?” “在埋溜子[1],还没上来呢。”我一面回答,一面探身向山下望望。在这浩瀚的大林子里,小孙这孩子似的身躯更显得矮小。他一手提枪,一手拿根树条子,正在一步步后退着,把我们踏倒的草扶起来。他作得那么仔细,从背影看去,好像不是在敌人的追踪下突围,倒像住屯子的时候给老乡打扫院子。 老赵挣扎着欠起身,向小孙走来的方向看了看,伸手摸摸我脸上的擦伤,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可把你们俩拖毁了!”说着,他猛地扭过头去。 “这风……”他扬起手掌揩了揩眼睛。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他是我们连出名的硬汉子,再苦再难,你在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熊话”,在他眼里看不见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他大概也看出我实在是难以支持了。可是他就没有看看自己。这会,他那副憔悴的模样,真叫谁看了都觉得心酸:本来就不丰满的脸,只剩了四指宽的一条条,煞白煞白的,像块风吹雨打的旧墙皮;眼窝深深地陷下去,满头缠着破布条做成的绷带,额角上、肩膀上、腿上到处往外渗着血水,要不是那双闪闪的眼睛,谁能信这是个活人? 我扶他躺好了,把他伤口上的绷带又扎了扎,伸手从怀里掏出了最后的那个苞谷,掰下几个粒子放到他那干裂的嘴里去。我像是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说:“好好躺一会,别胡思乱想了。要是今晚敌人不再追上来,我们歇一阵还能再走的。” 入秋以来,我们这个连队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全力向东北方向活动,吸引住敌人,让大部队向西发展。一个月来,我们的活动拖住了敌人,完成了任务,但连队却被大队的鬼子紧紧地钉住了。就在三天前的下午,在袭击一个林警队住的屯子的时候,遭到了敌人突然的包围。部队拚死战斗了一个下午,总算突出了重围,而同志们却被冲得七零八散了。 我们三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凑在一起的。我在突围的时候左臂受了一点擦伤,伤势不重,还可以坚持着走;四班长赵广烈的伤势比我重多了,头上、腿上好几处伤口。唯一的一个囫囵人,就是连部的通讯员小孙了。我们组织了一下:老赵由我驮起走,小孙留作后卫,担任监视敌人和消灭足迹。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钻进了大森林,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 当时,原想躲上一两天就可以把敌人甩开的。谁知鬼子发现他们上当了之后,索性集中了全力来对付我们。他们调遣了沿路的保安队、林警,紧紧地钉住了我们的屁股,一步也不放松。几天来都是这样:我们好容易把敌人撇开,还来不及烧堆野火,找点水喝,鬼子就赶上来了。 今天,可算最平静的一天,从中午到现在没有发现敌情,也许可以让我们稍稍休息一下了。 我把老赵安排好,自己也在这软绵绵的树叶上躺下来,一粒粒地嚼着苞米。这时,小孙上来了。这孩子,几天来也吃尽了苦头,原来红扑扑的一张小圆脸,如今变得又黄又尖,显得两只眼睛更大了。他是两年以前,随着父亲越过鸭绿江,逃出自己的祖国,参加我们抗日联军的。我们全连的同志都像对自己的弟弟似的关心着他,亲热地用朝鲜话称呼他“东木孙一”。两个月前他和我们一道刚刚掩埋了他的父亲——我们的孙营长,现在又和我们一起熬受这种艰苦危难。 小孙还是一股孩子气,他三脚两步跑到我们身边,摊开衣兜,把一大把榛子和一堆松塔抖在我们面前。他抓起松塔,在树根上轻轻一摔,就出来一堆松子,然后用手榴弹把松子一个个敲开,交给我们。他自己却扎扎腰带,像只小猫似的哧溜哧溜爬上一棵大杉树,去瞭望去了。 我们几颗松子还没吃下,小孙又急乎乎地爬下来了。他一纵身跳到我们面前,神秘地说:“喂,咱们走到天边上来了。” “什么?”我们以为又有了情况。 “到了界上了。”他往山包背后一指,“这下面就是国界,还可以看见苏联的哨兵呢。”他把“苏联”两个字说得很重,神情又惊奇又兴奋。 我俩都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激动起来了。在这以前,指导员上政治课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讲到过苏联;有的连队常常在界上活动,他们也讲述过界上的情形。苏联的革命斗争,苏联人民的幸福生活,在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丛林里的抗联战士们的心里,像神话似的勾起许多想象。那时候,谁不想亲眼看一看苏联的国土呵,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好。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哪能轻易地放过?何况从界上或许还可以看出一点敌人的动态呢。 原来离我们休息的地方不远,就是这片森林的边缘。我们隐蔽在一丛榛子树后面,偷偷地向外瞭望。就在我们脚下是一条清清的小溪,大概它就是国界了。对面的河岸上,一个苏联边防军的哨兵在游动。在哨兵的身后,是一块长满茅草的小小的盆地。平坦的草场被傍晚的阳光一照,抹上了一层金色,像一大匹柔软的缎子,平直地伸向远处,一直伸到一丛墨绿色森林的边缘。草场的上空瓦蓝瓦蓝的,几朵白云在轻轻浮动,两只老鹰在安详地打着旋。 草场上,一大群苏联男女正紧张地劳动着。一天的工作已将近结束了,草杈迎着阳光,一亮一亮的,一团团草捆被扔到马车上。彩色的衣裙、花头巾在迎风飘动。 这平凡的劳动景象虽然没有什么新奇,却把我们深深地吸住了。什么伤痛、饥饿、疲劳、生命的危险,谁也不再去想它。我们拨开树枝,把头尽可能抬得高些,生怕从眼底下漏掉一点东西。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小孙索性钻出树丛,攀到一棵大树上去了。 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潮湿了、模糊了。在那大雪茫茫的山林里,在战斗后休息的时刻,我们曾经多少次谈到革命胜利以后的生活呀,尽管那种生活看来是那么遥远,我们还是谈着、想着。现在,这种生活却如此平静地展现在眼前了。看着,我不禁懊恨地想:为什么仅仅这么一条窄窄的小河,却把生活分隔得这么鲜明。 我抬起头望了老赵一眼,他那双眼睛,那么亮,自从进入森林以来我就没有见它那么亮过。在眼睛下面,那突起的颧骨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想跟他说句什么,突然头顶上“喀嚓”一声,原来小孙看得太出神,不小心压断了一根树枝。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刺耳地响起来,接着一排子弹从我们头顶上穿过去。我们被日本鬼子边界的哨兵发觉了。 我留恋地向草场上瞥了一眼,背起老赵,拔腿往林里跑去。小孙在后面掩护,他一面回枪,一面咒骂着:“……哼,连看看都不让……” 敌人的哨兵倒没敢往林子里深追,可是这互射的枪声却把我们的行动报告给了追击的敌人。当我们吃力地翻过山背时,山下已经布满了敌人的散兵和马队了。到处是敌兵,到处是枪声,我们连突了几个方向,都不得不退回到山顶上来。很明显,敌人已经发现我们在这个山包上,把这个山头团团地围住了。 我们来到一棵大松树底下,东倒西歪地坐下来。大家默默地互相望望,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可大家心里明白:三个人里面有两个彩号,又经过了这连续3天的奔走和这一阵突围,现在别说走路,就连喘口气也几乎没有了力量,要想在这密密的重围中冲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山后去了,天渐渐昏暗起来,骚乱稍稍平息了些,森林慢慢安静了。只有那“哗——哗”的松涛在晚风的激荡下,更起劲更单调地响着,间或有几只归林的飞鸟吱喳地叫两声,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冷枪和战马长长的嘶叫,整个森林显得更加阴森更加寒冷了。 我望望他俩。老赵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一会儿睁开眼睛,呆滞地望望树林梢头那一小片蓝天,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小孙耷拉着个脑袋,两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枝小马枪的枪托,半天,迸出了一句话:“这……都怨我呵!”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老赵长长地吐了口气,脑袋侧向小孙的脚边,伸手把小孙的鞋带仔细地系了系,直盯盯地望着小孙的脸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17。”小孙慢慢地抬起头。 “你年轻,又没有受伤。你得活着。我们俩往东那么一打……”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小孙气愤地打断了:“你……别说这个!咱死,死在一起,埋,埋在一堆……” 其实,这回答也是在人意中的,要一个抗联战士为了战友去牺牲自己倒可以,但要他扔下战友自己活着,那是办不到的。 话一时顶住了,谁也不再说什么。林里更静了。一阵风过处,“啪哒,啪哒”两颗松塔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小孙的脚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跟着窜下来。它并不怎么怕人。它扒着树干,不停地摇着它那长长的尾巴,瞪着一对小眼好奇地瞧着我们。小孙捡起松塔,下意识地往里面瞅了瞅,随手丢给了松鼠。那家伙轻轻一纵,抓起松塔跑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老赵翻转身,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却吃力地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抖抖索索地向我伸过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全明白了。我把他那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只手冰冷,在我的手里不住地抖着。 接着,又一只手很快地落到了我的手上。 三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三个人的眼睛互相深深地看着。一件决定我们命运的大事就这样在一瞬间无言地决定了。 老赵抽回手,从挎包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放在嘴里猛一下子咬开了盖子,像摆一只酒瓶子似的,矗直地放在我们中间,然后把弹弦轻轻地勾了出来。淡黄色的丝弦,卷曲着吊在弹柄上,在晚风里摇摇摆摆。 一切决定了以后,人们心里似乎安静了一些。老赵向我们询问地看了一眼,说:“想想看,还有什么事该做?时间还来得及;天快黑上来了,敌人一时怕还不敢进来。” “没有。”我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事情呢?文件早在突围出来的头一天就烧掉了;牵挂罢,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抚顺矿上作劳工的老爷子要是知道他的儿子是在哪里死的、为什么死的,他不会十分难过的。我只把驳壳枪往胸前放了放,从衣服里子里拿出那张一直没舍得毁掉的临时党证,叠了叠,压在枪的表尺底下——让它们和我的心脏一块儿炸掉吧! 对面,小孙也在窸窸窣窣地收拾什么,他把脑袋探向我这边,恳求似的低声说:“老董,咱俩换个地方坐吧!”他一面往我这边爬,一面解释说:“我爹临死的时候这么说过:‘就是牺牲了,也要脸朝东死去——我们的祖国在那边!’”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紧一紧的。这孩子的愿望是神圣的。我刚想安慰他几句,猛地,老赵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使劲晃着:“听!快听!” 松涛在吼着。在这海潮似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汇合着兴凯湖上的风吹送过来。这是一个人在唱歌。歌声,不怎么高亢,也并不悠扬,它低沉而又坚决地涌进森林,压过了松涛,冲进了我们的心。 歌子是用我很不熟悉的语言唱出来的。一时,我简直弄不清这是什么歌子,只觉得它是那么亲切、那么耳熟,但很快,歌声和我心里的一支歌曲共鸣了。是它,是它!就在一年以前,我刚走进党的队伍的时候,就在这么一座森林里,在鲜红的党旗下面,和同志们一道,我第一次唱起这一支歌。这以后,我们曾经唱着它欢庆过战斗的胜利,也曾经唱着它把战友的尸体葬进墓穴…… 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歌声呵!我用整个心去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合着这歌声,歌词从心底里流出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唱着,我竭力思索着这歌声的来处。小孙首先叫起来:“这是苏联哨兵唱的……” “嘘……”老赵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责备他把歌声打断了。 可是,歌声不但没有断,而且更加洪亮了。开始,只是一个男中音在唱,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进去,有低沉的男声,也有嘹亮的女声。汇成了一个大合唱。 一点也不错,正是他们!顿时,我眼前出现了那个巡逻在河岸上的苏联边防军战士(大概是他第一个唱起的吧!),他背后那一片平坦的草场,那些欢乐的苏联男女们。我仿佛看见,他们放下了草杈,他们正挽起手,站在那个高高的土坡上,向着南方,向着我们这些被枪声和铁蹄包围着的人们,在齐声唱着这支无产阶级战斗的歌曲。 这是战斗的歌声,这是友谊的歌声。我觉得我的心在发颤,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顺着腮边流下来了。我满怀着感激之情在想:就让那帝国主义兽兵的皮靴暂时在河边上走着吧,你隔得开我们这些人,却隔不断歌声,隔不开我们的心!我真想站起来大声向着他们呼喊:“谢谢你们!亲爱的朋友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 歌声在继续着。歌声和着松涛,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响,摇撼着整个森林。宿鸟惊飞了,树叶簌簌地落下来。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和着这歌声低唱起来。老赵揽着我的肩膀,紧贴着我的脸,嘴巴在抖索着,歌词从他那皴裂的嘴唇上吐出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小孙抱住了老赵,越唱声音越高: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我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唱啊,唱啊。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和泪一道,从心里涌出来! 随着这歌声,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真的沸腾起来了。几分钟以前那种绝望的心情,早被这歌声冲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已经走进了那个唱歌的行列,和他们挽起了手,像他们一样健壮,一样有力,变得强大起来。那劲呀,莫说突出这包围圈,就是连走十天十夜也决不含糊。 不知什么时候,老赵已经不唱了。他把我们往两边推开,伸手抓起了面前的那个手榴弹,用颤抖的手指把弹弦捺到弹柄里去。然后小心地把小指套进了丝弦上的铁环。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呵斥似地说道: “不对!不对呵,老董!”他用力摇着手榴弹,“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一定得活着出去!” 他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想起刚才我们那样软弱无力和那种绝望的打算,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好!”我也霍地站起身说,“四班长,你下命令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继续跟着那边唱,剩一个人也要把这个歌唱到底,这就是战斗命令!”他转身向着小孙,“把枪准备好,你走头里。突出包围圈就往林子里钻。黑糊糊的,敌人是没处追的。记住,注意联络!” 事情像刚才那样突然地决定了。我们很快收拾停当。小孙紧握着小马枪走在前面,我把老赵背起来。不知怎的,他似乎轻了许多。我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提着驳壳枪;老赵手里握着手榴弹。我们轻步走下山包。 背后,歌声还在响着。歌声像只看不见的大手,推送着我们在这昏黑的森林里摸索前进。3 `1 x1 g, n% f- C* q
…… 5 }0 _9 O: O+ H; W# n
……
0 e8 A: ]/ o. W8 x  v 黎明时分,在一块林中的空地上,一堆通红的篝火燃烧起来了。在篝火近旁,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嚼着新爆开的苞米花,我们放开嗓子纵情地歌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 f* Y2 Q/ e0 H4 M! e9 x6 h3 G# Y. {- `" }2 Y* [3 _. a! D4 H
1957年10月5日
3 E; \5 N; c* z
2 Z% j+ i) [  `; x3 t. b4 H [1] 部队行动时派出专人消灭掉行军的足迹,叫埋溜子。
作者: 猫元帅    时间: 2020-10-2 19:46
1935年的晚秋,却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o0 P6 I4 w3 b3 w2 }
; W& ?- i; J7 a7 i
这个句式的出处原来是这里吗?
作者: 小书童    时间: 2020-10-5 02:14
好看,谢谢!
作者: 红军迷    时间: 2020-10-6 07:10
有种神圣的感觉




欢迎光临 爱吱声 (http://129.226.69.186/bbs/) Powered by Discuz! X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