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7-17
在托派王凡西1957年出版的《双山回忆录》中,塑造了两个标杆性的英雄人物,一个是陈其昌,一个是黎白曼。陈其昌是托派中央的临委书记,他的故事,和鲁迅以及王实味有关,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黎白曼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如果不是王凡西的如椽之笔和不懈努力,早已经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根据王凡西的回忆,黎白曼原名梁彩莲,外号叫美丽的小麻雀,非常普通的一个名字。她15岁参加工人运动,拒绝了贵介公子们的追求,不但选择了当时几乎没有希望的革命,而且选择了更无希望的托派。其艰苦卓绝,令人难以置信。
- 彩莲出生于汉口一个穷苦家庭里,父早故,母亲为人洗衣。一九二七年北伐军进展到武汉,彩莲那时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可是她立刻投进革命浪潮中去了,在峤口一带做着积极的工人运动。革命失败,她被派赴苏联学习,在莫斯科的孙大中,彩莲以美丽的小麻雀出名的,因之不断为一些国民党大官们的贵介公子所追求。但她看不起他们,甚至深恶他们,终于和一个并非公子的陆某结了婚。联共党的派系斗争发展到中国学生中后,彩莲加入了秘密的反对派。一九二九年她与我们一同回国,在党内做了短期工作,与我差不多同时被开除出党。在反对派的四派分峙中,她属于十月社。反对派统一以及大破坏后,她的丈夫陆某变了节,投向南京政府。那时彩莲正在红十字会医院内产子,惊闻此讯,忍痛弃子逃出了医院,与叛变的丈夫决裂。此后的彩莲就变得更加切实与深刻了,一面参加最艰苦的下层工作,一面又拼命研读马恩列托的著作。彩莲身体单薄,生活却过得非常之坏,人不堪其忧,而彩莲则不改其乐。对于美丽的小麻雀,人们从来是爱惜的,可是一经她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完善的革命家,人们对她的敬重就远超过了爱意。我们简直是以惊异目光来注意了她的成长的,因为在如此娇弱的小躯壳中,竟会有这样坚强宏毅的灵魂。可是,太艰苦的生活毕竟毁坏了她的健康,她发现了严重的肺结核症。因为穷(同志们是无一不穷),她得不到任何疗养,病势便益见其沉重。我在一九三五年年初(经过了四年睽违)再度见到她时,她已经失了音,经常得躺在床上了。不过我惊奇于她精神的仍然高昂,对事业满有信心,谈笑也仍不减当年的轻松乐观。我们都希望她那异常坚强的意志会克服体力的衰竭,希望她终于还能复原;至少,她的生命能维持到寒君的出狱。可是人的意志和希望终究还是战不过自然的法则。她在一九三六年春夏之间的一个晚上,在供给她膳宿的那位朋友家里,突然死了。
- 同志们的哀思可以从独秀当时写给赵济的一封信想见的。信中字句我虽不能原样复述,但因印象甚深,相信大致不差,他写道:……彩莲的死使我很悲伤。一生中我遭遇到这样的事已不算少;可是我从来不曾如此难受过,也许是我老了……不,我不以为独秀老了才如此地感伤,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一样难过的。坚贞的同志的摧折总会使人难受,而坚贞的女同志的损失尤其令人悲悼,因为历史的条件使然,迄今女战士一般地比男战士少些,也因此更珍贵些,她们的牺牲或摧折更扣人心弦些。
为了革命,为了理想,连刚刚生下的孩子,都不要了,想一想黎白曼这个当妈的,从今天的观点来看,也真的是够二和不可理喻的。那么文中所述,黎白曼的变节了的丈夫陆某是谁呢?在郑超麟尤其是陈碧兰的回忆录中,都有着一个叫陆沉的湖北人,叛变了革命,着墨甚多。可是陆沉是有老婆的,叫庄有义,是陈碧兰的中学同学,湖北人,而且到后来很久,庄有义和陆沉这两个人,都夫唱妇随,一直的在一起。
- 陆沉和他的庄有义,还有一位姓彭的都是托派。其余的如陆沉的妹妹和妹夫也都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他们曾经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加入党。回国后,由于中国革命的失败,环境又异常之恐怖,他们便于无形中同革命远离了。。。。根据我平素的观察,虽然陆沉为湖北初期共产主义小组成员之一,但我从1922年在武汉认识他的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他的气质不单纯,往后经过长期的观察,对他不甚信任。
- 在一个炎热的晚上,我吃了晚饭,怀着满腔的希望到庄有义的学校里去。当我到那里时,她的丈夫陆沉和易礼容以及其他两个人(都是湖北人,过去曾加入共产党),正在闲情逸致地打麻将,庄有义单独接待我,她同我一起坐在凉台上。她告诉我说:我们为你找到一个职业,也是当教师,条件很好;除了足够维持你一家人的薪金外,还供给房子给你和孩子以及佣人居住,当然这房子的条件是相当好的,最好的是你不需要付房租以及关于这方面的一切费用。她听了我的话后,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把头垂下来了,眼睛也不敢正视我,一声不响。我看到她的这种神情,知道她内心里霎时还感到一种羞愧,因她是在1922年同我一起加入共产党的,随后又加入托派,在这种情形之下,再也无话可说,我便起身告辞。当我从楼上凉台走出经过他们的客厅时,易礼容急切地轻声问庄有义说:怎么样?怎么样?庄有义一声不响,只是把手一摇,示意叫他不要问下去。当我临去时,没有同她的丈夫陆沉以及易礼容打招呼,就一直从他们打麻将的桌子旁边走出客厅,因为我不愿意同叛徒们打招呼,准备同他们永久断绝来往。从此,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们了。
再回头看王凡西在1936年写的一篇文字《悼黎彩莲同志》,就豁然开朗了:陆梦衣,像衣俊卿一样,是要多浪漫就多浪漫的名字。只能在世说新语和唐语林中才能碰得到的姿仪秀美的名字,又信奉当时最时髦的一杯水主义,甫一出场,便能够迷倒一大片的感觉。- 一九三一年冬至一九三二年春是彩莲同志生命史中最痛苦时期。爱人陆梦衣对革命的叛变,给她精神上以极巨大的打击。她几个月的艰苦斗争,不能克服梦衣思想上的动摇,终于叛变,到南京上任去了。可是彩莲同志是以全生命贡献给革命的忠勇的阶级战士。思想上政治上既处于敌对地位,爱的关系的继续保持,只是罪恶。为着革命利益,她拒绝、反抗一切的诱惑与压力,抱着产后失调的病躯,抛弃了刚生产的爱儿,以极悲痛极憎恨的心情撇开叛徒出走了。
而且就是这个陆梦衣,在另一位托派人物罗南英的回忆录《革命鸳鸯-我和高理文》中,也是很不堪的。要知道,高理文和陆梦衣陆沉谢德盘严灵峰一样,都是被戴雨农或蒋经国收编过的托派变节人员。而且在罗南英的回忆中,陆梦衣和陆沉,是一前一后出现的。
- 在上海定居的前幾年,搬家無數次,都是為了逃避國民黨的特務,尤其是回國後的叛變分子,如陸夢衣等。此人私德不佳,我們在上海是以鬻文為生的,有一次請順便去拿稿費,稿費拿去用了,說都不說一聲,不久才知道他去了南京,嚇得我們連日連夜的找房子搬家。陸是劉仁靜的內弟。後來,另有一留俄同學謝德盤,他太太也是留俄的,及湖北女師的同學,她生產住醫院,謝就在我家吃飯,約一週後,吃飯時,忽然不見他來了。正感奇怪,忽聽友人說,他已經出賣了陳獨秀先生,又一個人去南京了,此人真是太無良心,只顧私利,出賣朋友,他們當時生活潦倒,十二月大寒天,陳先生將自己的棉被分一條給他們,曾親自夾著送往謝家,並送一百元給他太太住院。那時謝是擔任陳先生的交通工作,陳的住址,只他一人知道,他不耐貧苦,昧著良心,向國民黨告密,以圖巨賞,而出賣陳獨秀,為了他的叛變,我們又一次搬家。
- 當時我就想到辭去學校的職務,那學校校長是莊有義,她是陸沉的太太,莊也是湖北女師的同學,陸是當時共產黨的農民運動權威。他們夫妻倆脫黨後,好像加入了國民黨的中統局,同學鄧淑毫夫婦也是。他們答應了我的辭職,我就準備籌款去醫院,接女兒回家,一共要一百多元。但是始終籌不到剩下的三十多元,此時,只好硬著頭皮去醫院碰運氣,第一關當然是主治醫生,他名高鏡朗,後來成了上海小兒科專家,當時,他無論如何是不答應少交三十多元可以接小孩子回家。我雖然說得舌疲唇焦,他仍然不答應,我後來告訴他說:高醫生,那有做父母的,不願將自己的骨肉接回家團聚的,即或她要死,我也願意讓她死在我的懷抱中。可是我們大人也要生活下去呀,你總不能將我的生存意志都剝奪而去吧?這樣才算了事,總算將女兒抱回家。
看起来这中国人的圈子,还真的是太小了。有了这名声,托派和军统这两碗饭,对陆梦衣来说,肯定就再也不好吃不下去了。于是陆梦衣就改变人生的轨迹,和周恩来潘汉年联系,做了地下党,潜伏了下来,左右逢源,解放后成了政协委员。陆的第二任太太,是一位美女画家,叫做邵一萍,邵一萍的哥哥,也是一个画家。不过这一段婚姻,没有维持太久。陆梦衣后来的妻子,名叫王师正,没有太多的资料。陆梦衣的妹妹,叫陆慎之,是个才女,嫁的是一大代表刘仁静,也是第一位公开表明态度和与党不合作的托派份子,拜见过托洛斯基本人,得托派真传。刘仁静暗访托洛茨基回国后,与郑超麟一道把托洛茨基口述的《中国现状和中国反对派的任务》翻译成中文,经陈独秀过目后,发表于他们办的刊物《十月》上。刘仁静和他的这个小舅子一样,也信奉了一杯水主义,不过似乎是个受害者。发妻在莫斯科被陈独秀的儿子陈乔年撬走了,而且这件事闹得很大,连陈独秀出面,都不可协调,留下了后遗症,这和党内高层的路线斗争以及刘仁静脱离托派,都有关系。在《彭述之回忆录》和郑超麟的回忆录《恋爱和革命》中,都有比较形象的描写。
- (1923年)刘仁静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活跃分子,那时还不到二十五岁。他身材矮小,脸上布满黑痣。与其说他像一个知识分子,更不如说他更像煤炭商人。但只要他对你一笑,就足够引起你对他的好感。五四运动时期,他还是北大学生。但已经成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第一批成员之一。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许正是这个理由,才选拔他陪同陈独秀和王荷波前往莫斯科。1923年夏末,他当选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书记。
- 1927年,刘仁静在莫斯科学习时,苏联正风行一杯水主义,许多同学接受莫斯科姑娘的追求。陆立之(梦衣)1927年进入莫斯科中山大学,1929年秋回国。他在回忆录中写道:1929年我20岁,沉沦在一杯水主义的初恋中……在当时的学校宿舍里,并没有家这个概念。男女间一拍即合,由学校当局提供同居铺位。在大厅堂中安排十几对床位,像船上的统舱一样:两床之间有一小书柜,这是一对野鸳鸯;隔邻的床位用布幕相隔,但生息相通……一杯水主义风行在莫斯科,也很自然地在学校中沿袭了。
- 乔年就没有世炎那样幸运,他和史静仪的恋爱,差不多和世炎和夏之栩恋爱同时,可是引起了很大的风潮。史静仪是刘仁静的发妻,刘仁静从家里带她出来,不喜欢她,送她去莫斯科读书。她的文化提高了,也不喜欢刘仁静,可是刘仁静渐渐喜欢了她,她回国后,留在北京工作,不肯到上海来同刘仁静过活。刘仁静当时编辑《中国青年》,我常到CY(共青团)中央去玩,因此也成了刘仁静的朋友,差不多每星期都给《中国青年》写文章。一九二六年秋季一个星期天,CY中央几个青年人发起去吴淞玩,我和刘仁静也去了,刘仁静总是郁郁不乐。回来在火车站候车时,我忽然发现刘仁静一个指头用布条包扎着,我问他:你怎么伤了指头?刘仁静不响,别的人就把话题岔开了。我觉得很奇怪。以后有个人,可能是刘昌群,悄悄告诉我:刘仁静把指头割破,写血书给史静仪,今天我们郊游就是带他出来散散心的。原来如此!这个血书就不同牛奶调红墨水写的了。不久之后,刘仁静就去莫斯科读书了。反对陈乔年的,不是刘仁静本人,而是在北京的湖北同乡,他们始终保持着对乔年的反感。后来湖北同志控告罗亦农时,罪状中有一条,就是陈乔年患伤寒病时(当时任湖北省委组织部长),亦农(当时任湖北省委书记)为他支出的医药费多至几千元。第五次大会之前,延年去北京开会,知道湖北同乡的反对,他从北京回广东路过上海时,才向我吐露一些不满弟弟的话,我从来未曾听他说过这类的话。
也是关于刘仁静的,由于刘仁静处处以托洛茨基的正统托派自居,引起了陈独秀和托派组织的反感,原因是为了他想当宣传部长未成。刘仁静自然不高兴,就离开了托派。等陈独秀入狱之后,刘仁静就才又活跃了起来。王凡西在《双山回忆录》中,记录了下面这一场闹剧:
- 刘仁静,以及和我一同回国来的赵济与刘胤等,根本不肯参加党的工作。刘仁静的情形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他回来后只简单地给中央递了个声明,表明自己态度。刘胤(即后来变成国民党文化人的李麦麦)和赵济等则参加了训练班,过后又被派赴沪东(刘)及浦东(赵)的区、地委员会实习,却都借故规避,甚至没有去报到。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党。他们和刘仁静一起,以莫斯科回来的老牌反对派身份,整天与陈独秀等讨论中国反对派的新组织事宜。。。。这是我未被开除时候的反对派情形。等到我被逐出党,以及病愈之后,情形又不同了。刘仁静和陈独秀等决裂了,原因是为了他想当宣传部长未成(这事实当时我不知,是后来人家才告诉我的)。
- 大约在一九三三年或一九三四年初,有两个外国记者同反对派发生了关系,一个是李福仁,他是南非的老共产主义者,在二十年代末就转入了托派的;另一个是美国人易洛生,原本同情斯大林主义,在上海办一英文杂志,态度很左倾。因为中共领导要他写文章攻击陈独秀,并且供给他一些虚伪的材科,要他诬蔑中国托派,使他发生了反感,竟逼他变成了托派。易洛生成了托派,决心写一部关于中国革命的历史。他结束了杂志,将印刷机捐给了组织,自己择居于当时的北平,雇用刘仁静作他的翻译。其时,北京有几个青年学生团结在刘和易的周围,从事于比较积极的反对派活动。这些人中,有后来较为著名的刘家良、斯朝生与王耀华。当我出狱时,刘、斯、王三人以及另一位扈焕之已经来到了上海,并且与李福仁一起,组织了一个临时的领导机关。在理论上,这几位新出山的青年领袖受着刘仁静的指导,所以他们一经登台,立刻就来清算监狱中的陈独秀,把他早已由托洛茨基为之刷清的什么机会主义、侮辱红军,甚至误国政策的旧罪名,统统搬将出来,加以鞭笞,而且还通过决议,列举罪状,要南京监狱里的老头子承认,否则开除。陈其昌和当时刚出狱的尹宽等,见了此种狂妄可笑的行为,竭力表示反对,斯朝生和刘家良等便将他们也一并开除了。
再接过来说陆梦衣。陆梦衣的哥哥叫陆久之,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早年曾为中共地下组织工作,进入过潘汉年情报系统。陆久之娶的,是蒋介石和陈洁如的养女陈瑶光,号称蒋记驸马,大陆解放时曾试图策反汤恩伯未果。陆梦衣本人,也时有惊人之语,例如他对韩复矩、盛世才、蒋经国、周恩来、郭沫若、江青、王明等国共历史人物,甚至于对他的哥哥陆久之,因为有着亲历的经验和做过记者的原因,说出来的话自然不同凡响,让后生晚辈,耳目一新,大开眼界,成了新时代的网红。可是名作家单世联在《纯碎的概念和多样的经验-读陆定一传》一文中,居然把陆梦衣的名字写成了陆梦之,也不能算大错,因为陆梦衣原名就叫陆立之,再加上有陆定一在中间作乱,为尊者讳,春秋那么一下,也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了。陆定一的前妻是唐一珍,也是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也是湖北人,也是托派,1929年在莫斯科结婚,后来不幸在苏区遇难了。既然同时代的好朋友郑超麟和陈碧兰都没有胡说什么,我们也不好瞎猜。尽管陆定一后来的老婆不停地写匿名信,揭露叶群和托派分子王实味等人一起在延安搞破鞋,害得林副统帅不得不在百忙之中亲自布置亲自指挥,动用国家机器自证清白,说叶群同志,是一个大大的处女。
- 附带一下,黎彩莲的丈夫陆梦之,1909年出生,也是共产党员,也因参加托派而于1930年与黎同时被开除出中共,旋即加入十月社,第二年向南京政府自首,后为军统少将。据说,陆在1937年后又与党取得联系,做秘密工作,淮海战役中促成了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张克侠将军的起义。49年后,陆梦依改名陆立之,在上海文联资料室工作,因潘汉年案件的牵连被判劳改7年,期满后继续留队劳动。1968年再度入狱,据说与他当年在上海报纸上连续写过蓝苹(江青)混乱的私生活有关。1975年出狱,后为滁州市政协委员。2006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回忆录《谁主沉浮-沧桑九十年实录》。2009年2月,中央电视台崔永元口述团队记者张钧到安徽滁州采访他时,试图但终于没有向他提出黎彩莲的话题。
都说好人不会长寿,陆梦衣的哥哥陆久之,活了一百零六岁。刘仁静如果不出车祸,也差不多能活一百多岁。陆梦衣自己,也活了一百多岁,成了人瑞和国宝,备受各级领导的关怀,因为他是一个重要的统战对象,也是中国最后的一个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