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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是否应该废除谷物法,这是马尔萨斯与李嘉图在政策上最大的争辩。简要地说,通过关税保护不让廉价的谷物进口,粮价因而不合理地高涨。李嘉图说
这会逼迫工资上涨,工商业的成本增高,减弱国际竞争力。马尔萨斯的见解完全相反:廉价谷物进口后,工人的实质购买力上升,必然会生养更多子女,只会让工人
阶级人数增加,之外毫无帮助。谷物法的好处是让地主能获得利益,才有意愿在工商界投资,购买设备增加产能改进质量加强国际竞争力。你赞同哪一边?较奇特的
是:维护地主的马尔萨斯是个牧师,并无土地私产的利益,而主张打破地主利益的李嘉图,却是拥有良田千顷的大地主。他们的政策建议都不是为了自身,而是追求
社会的长远发展。
(4)为什么20世纪的主流经济学者,对李嘉图的分析手法相当赞许?他的长久性贡献何在?有哪些不同的见解与争论?
问:这4个组曲听起来内容还算丰富,可否先解说今天的主题:什么叫做“有效需求不足”?我一直以为这是凯恩斯的创见。
答:
我先说明时代背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是最发达的国家,也拥有最长期的统计。Clark
(2005)用800年间(1209-2004)的数字,告诉我们几项重要讯息:1800年之前进步非常缓慢,甚至是停滞性的;1800年之后所得几乎以
80度仰角爬升,终于脱离马尔萨斯陷阱,进入富裕的工业社会。这套1209-2004年的数据有两项主要来源:(1)英国建筑工人的薪资(4.6万笔);
(2)物价和房租数字(11万笔)。这15.6万笔的数字,当然没有漂亮到每年每月都有,但若以每10年的平均数字求取1个点,然后把这80多个点接起
来,也很能看清楚长期的趋势。
Clark告诉我们:(1)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1798)时,为什么笔调那么悲观?因为1798年建
筑工人的实质薪资,是1760-1860年间的最低点。(2)为什么李嘉图写作《政治经济与赋税原理》(1817)时那么乐观,因为正值景气大幅反弹。如
果以1860年代的平均所得为100,1789年的平均所得约45,1817年大增至约65。(3)马克思发表《共产党宣言》(1848)时平均所得约
80,那为什么还需要革命呢?因为从1840年开始英国进入“饥荒的1840年代”,平均工资从1836年的83跌到1840年的75,反弹到1842年
的85,又跌入1848年的80,这十年间起伏太快太大,失业严重、暴动频传。
问:《人口论》的悲观有史实背景,但马尔萨斯的《政治经济学原理》(1820)和李嘉图的《赋税原理》(1817)不是只隔3年吗?当时工人的平均所得一路上升,为什么马尔萨斯还需要悲观?
答: 那是因为1803-1815年间英法打了好几场仗,称为Napoleonic Wars(注意有s)。这是指拿破仑称帝统治法国期间(1804-1815),在欧洲各地与诸多国家的多场战事。但是1812年的侵俄战役惨败,1815 年的滑铁卢之战又败于英军,结束长达13年牵扯全欧的大战争。马尔萨斯和李嘉图争论的时间点,正值“拿破仑战后的萧条”(post-Napoleonic depression)。1815-1820年间的萧条有几项特征:(1)资金不足难以累积投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K/L比值太低(工人可分配到的生产 性资金太少),因为有许多资产在战争期间被摧毁了。(2)资金不足就无法雇用足够的工人,造成严重失业。(3) 1815-1816年间农业大丰收,价格下跌,农户收入降低;工业部门的需求不足,造成购买力不足。马尔萨斯给当时的症状开出诊断书:关键在于“需求不 足”(a failure of demand)所造成的“过剩”(glut)。
问:我对有效需求说所知有限,可否先解说马尔萨斯的逻辑?
答:
他的有效需求不足说(或是“消费不足说”)有一套因果逻辑:从个人的过度储蓄,推论到景气低迷不振。简单地说,1815年战后因为景气不佳,失业率高,民
间所得低,自然就会节约支出(提高储蓄率),市场上的可用资金就会不足,无法筹到足够资金投入生产设备与聘雇工人。要打破这个恶性循环的有效方法,就是鼓
励消费,创造有效需求。最有消费能力的是谁?地主和政府。为什么?因为通过谷物法的关税保障,在高粮价政策下才会有高地租收入,才能把资金投入生产创造就
业。另一方面,地主家庭的贵妇开销、聘用仆人与园丁,也是在增加就业机会,这就是创造有效需求。政府能做的事,是积极从事公共工程,造桥修路兴建学校,目
的也是创造就业与有效需求。
问:这不就是凯恩斯针对1930年代初期大萧条的处方吗?
答:是的,今天的重点是对比李嘉图的 相反见解。李嘉图认为消费不足说,是马尔萨斯《政治经济学原理》(1820)内,最重要但也最难以接受的论点,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李嘉图说:“目前我真 的觉得有点困难,我不太能清晰地了解马尔萨斯先生的论说体系。”这个困难点你恐怕不容易体会,必须先说明双方思维上的差异,才好解说为什么不易相互理解。
在实际生活上,李嘉图是股票金融业出身的富豪,买了许多地成为士绅后,进入国会参与决策,他当然不是个书呆子,而是见多识广的精明商人。但在写作上他是个具备相当科学性思维的人,习惯从基本的公理(axiom),通过逻辑的演绎建构出一套推理。最明显的例子,是为了解释全国的产出如何在三个阶级(工人与农民、工商业者、地主)之间分配,他凭空创造出“差额地租”这个不实际,但又能“歪打正着”的概念。
换言之,李嘉图要看到内在的逻辑推演,才能明白对方的思维。马尔萨斯的手法是古典学派的类型,叙述很多事实之后得出一些见解,是“归纳性”的,也可以说是“新闻体”的。这种文笔缺乏科学上的优雅与“一般性”(跨越时空),但它诉诸常识与直觉,较能掌握现实感与读者的情感。换句话说,李嘉图经济学走的路线是抽象分析派,马尔萨斯走的是事实直观派。分析派为了得到精确的结论,通常要做出不符现实的假设,例如“假定其他条件不变”。
问:李嘉图是精明成功的商人,又是参与国事的决策者,如果他只靠抽象推理,怎么可能在生活上成功?
答:我举现代的例子你比较容易明白。好几位得过诺贝尔奖的美国经济学家,也在《新闻周刊》或《纽约时报》写专栏评论时事,例如保罗·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1970年得奖)、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1976年得奖)、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1992年得奖)、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2008年得奖)。这些人用右手写抽象数学推演的论文,左手评论现实议题。李嘉图就是这种“人上人”,而马尔萨斯是只能写具体议题的“人下人”,他不会写抽象推理演绎的论文。我觉得(恐怕也是实情),李嘉图看不起马尔萨斯的分析手法,不同意他的见解,就委婉地说“不太能清晰地了解马尔萨斯先生的论说体系”。
凯恩斯说李嘉图派经济学的成功,其实是一大灾难,因为他们会轻蔑那些没有抽象思维的见解。其实逻辑的严密与体系的优雅,有时会遮蔽简单的重要议题。幸亏诺贝尔奖是瑞典人颁的,他们的眼光不错,愿意颁给不会建构数学模型、不会用计算机验证计量模型的哈耶克(Hayek,1974年得奖)、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anan,1986年得奖)、罗纳德·哈里·科斯(Ronald Harry Coase,1991年得奖)、道格拉斯·诺思(Douglass North,1993年得奖)、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2009年得奖)和奥利佛·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2009年得奖)。“人上人”未必样样高明,“人下人”也会有“上上智”。
问:这个道理很浅显。我想知道李嘉图怎么说明他的研究方法。
答:他写信给马尔萨斯说:“你认为政治经济学是在探讨国家财富的本质与起源,但我认为政治经济学应该是用来探讨财富创造之后,如何在不同的产业与不同的阶级之间分配的‘法则’。…我愈来愈觉得前者(探讨财富的本质与起源)是‘白费力气与虚幻的’,后者(追寻科学性的法则)是科学的唯一真正目标。”用现代的话来说,会写数学模型的人,轻蔑只用文字的同行,说你们的工作白费力气又虚幻无用。弱势的马尔萨斯坚信,经济现象是复杂的多面体,无法只用法则、逻辑、演绎来掌握。
问:这是第一个角度的对比,不是还有另一个角度吗?
答:第二个角度是学派之间的认知差异,你也可以说这是意识形态上的落差。简单地说,李嘉图和许多古典学派的人,都接受赛依法则(Says Law:供给会创造本身的需求),所以就算某个行业短时期失衡,但不可能会有全盘性的失衡,因为复杂的经济体系有自动调整的机制。
今日的主旨是对比基本的认知:有无可能发生全盘性失衡,或产品过剩或非志愿性的失业?马尔萨斯认为有,因为所得太低造成购买力不足,这是1803-1815年战后萧条的主因,所以必须有积极的作为(刺激有效需求、政府透过公共工程创造就业)。但李嘉图认为这只是短期的失衡,不必干涉就会自动回复均衡状态,不必担心产品过剩(glut),因为“供给会创造本身的需求”。
问:你是说双方的辩论是鸡同鸭讲?
答:恐怕是没有生产性也没有结论的争辩,因为观点不同价值观迥异。学界很多人觉得马尔萨斯的分析不深入,论点平常,跟不上科学的脚步。其实爱因斯坦也犯过科学上的大错误:(1)他原本认为宇宙是静止的,直到哈勃用天文望远镜证实,星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表示宇宙还在膨胀。(2)量子理论的特点是“测不准原理”,但爱因斯坦生前一直认为不可能,因为上帝“不会掷骰子”(不会有测不准这种事)。李嘉图遵循的赛依法则,到了1930年代才被凯恩斯的《一般理论》推翻。凯恩斯热情地写一篇《马尔萨斯传》(38页),极力推崇“有效需求不足说”(消费不足说)。
问:马尔萨斯如何反驳李嘉图?
答:他说,“某些非常有才华的作者认为,虽然时常可以看到特定商品会有过剩(glut),但不可能会有全盘性的商品过剩。因为依照他们的观点,(制造)商品一定是用来交换(其他)商品的,……某项产品的超额供给(excess supply),只是证明其他商品在供给上有缺失,所以全盘性的超额(general excess)是不可能的。……这种说法及其应用,对我而言是无稽之论,也和供需原理完全违背。”这段话的主旨,是在反驳古典学派共同遵守的赛依法则:不会有超额供需,市场终将均衡。
马尔萨斯从“个人的需求与行为”,来观察市场运作机制,站在微观的立场,认为每种商品都有它的市场特性与管道,正如每个人都有他的个性与特点。相对的,李嘉图站在宏观的角度,主张商品的存在就是为了要和其他商品交易,没有人会在交换不到商品的情况下,去生产自己的商品。各行各业的商品种类何止千万种,如果我是制造棉被的工人,我能预知今年应生产多少才不会过剩吗?你怎么会在夜市买到大量廉价的倒店货呢?那不就是超额供给吗?
问:李嘉图是否为了维护模型的优雅,而否认供需失调?
答:有可能,因为“失衡模型”被学界接受,是凯恩斯学说得势之后的事。在1820年代很难处理失衡问题,因为这是破坏科学对称性、破坏理论简洁性的讨厌鬼。赛依法则是一块完美的遮羞布,让供需永远相等,保障魔术师得到热烈掌声的法宝。马尔萨斯是个不识相的老实人,硬要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硬要说国王的新衣并不好看。他喜欢混乱但较真实的理论,李嘉图喜欢提出跨越时空的优美法则。在马尔萨斯“真实但丑陋”,和李嘉图“优美但较不真实”之间,或许是源自面对自然科学时的自卑感,经济学界选择了李嘉图,只有勇敢的凯恩斯力挺马尔萨斯。这项差异也能解释,为什么制度学派和历史学派会兴起:他们要用动人的故事,对抗高深优雅但生冷不符实况的模型。
问:前面提到凯恩斯说,李嘉图的胜利是百年来经济学的大灾难。
答:凯恩斯不只同意马尔萨斯的结论,也赞同他的分析路线,我引两小段给你看。“经济学的写作并不是在做数学证明或写法律文件,而是要激起或诉诸读者的直觉。”“经济学并不是和数学一样,要在逻辑上写得密不通风滴水不漏。……最能一般化的理论通常也最没有讨论价值,……但是如果作者不能提出严谨清晰的作品,我也担心他恐怕无法发表。”马尔萨斯和李嘉图是个好例子,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mindset)很不相同,如果坚持自己的立场与观点,对方的论点就变得无法理解或甚至可笑。也正因为有这种坚持,才会产生各种学派(古典派、新古典派、马克思派、奥地利学派、凯恩斯学派),也才会有主流和非主流的区隔,这些都是路线不同和认知差异所引起。
我的结论是:马尔萨斯和李嘉图对“有效需求不足说”(消费不足说)的辩论,是一场鸡同鸭讲的争执,不会得出有意义的结论。在复杂的政治经济现象中,科学的(会设计引擎)是否比直觉的(会处理车祸)优越,那就未必了。最后我引个例子,说明斯拉法(Sraffa)并不同意凯恩斯对李嘉图经济分析的偏见,也不同意凯恩斯对马尔萨斯的过度欣赏。1932年12月凯恩斯草拟《马尔萨斯传》时,他请斯拉法提供当时正在编辑中的《李嘉图全集》,因为其中有一册是这两位论敌的通信。斯拉法知道凯恩斯对李嘉图有偏见,而李嘉图是斯拉法的偶像。斯拉法在23日回信说他很愿意在数据上配合,但请凯恩斯“dont treat too ill my David”(不要太恶待我的戴维·李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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