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 —— 《墓畔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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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 大革命, 法国
[法]夏多里布昂
其人
历史上多数伟人,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就是一位非常复杂的历史伟人。
夏多布里昂一七六八年九月四日出生于布列塔尼地区圣马洛镇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那正是腐朽的法国封建社会即将土崩瓦解,法国大革命即将爆发的年
代。他呱呱坠地时,“预告秋分的狂风掀起的海浪发出阵阵咆哮”,盖住了他的哭喊声。他后来认定那景象预示了他一生的命运。他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受过良好的
正规教育,在中学里打下了扎实的古代文化基础,毕业后曾谋求通过考试获得海军军官资格,未果而改读教会学校,准备将来担任教职,只是不堪忍受教会学校的清
规戒律和艰苦生活,返回他家的领地贡堡,无所事事,经常沉湎于孤独的冥想,只与姐姐吕西儿性情相合。一七八六年家里给他谋得一个少尉职位。他在哥哥引荐下
进入巴黎的沙龙和文艺圈子,成为德·马尔泽尔布的门生,深受卢梭思想的熏陶。他还有幸进入宫廷,陪同国王路易十六打过猎。
他二十一岁上,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发动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揭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这是夏多布里昂头一回面对剧烈的社会变动。作为卢梭
的信徒,他并不本能地反对起义者的主张,但他毕竟是夏多布里昂家族的一员,从小是站在贡堡的城堡上观看世界的,所以觉得他们的行为十分可憎,并且清醒地预
见到这一事件可能产生血腥的街巷专政。如果革命有秩序,十分纯洁,他也许会被卷进去,可是他看到的是血淋淋的暴力,便主动地站到了受威胁的一方。不过他不
是革命坚定的反对派,而希望远离革命和反革命两个阵营,觉得此时的法国暂时无法待下去了,便在二十三岁上乘船去了美国,实现他早已萌发于心的美洲探险计
划。先抵达巴尔的摩,接着一直北上抵达尼亚加拉大瀑布。他甚至声称见过华盛顿,并对之大加赞扬。可是他在报上看到法王路易十六企图出逃而被捕,法国贵族逃
亡国外,而军队将领们在法国亲王的大旗下聚合。夏多布里昂并不信任君主政体,但相信忠诚这一做人的道理,便决意回国,于一七九二年一月二日返回法国。此时
的巴黎,是丹东执掌的靠断头台支撑的铁血政权。夏多布里昂加入勤王军,不幸负伤而辗转逃到伦敦。
伦敦的流亡生活是夏多布里昂一生中最困苦的时期。他贫穷潦倒,体质衰弱,凄怆孤独,生活拮据,靠法译拉丁文和英文作品的菲薄报酬维持生计。在此期
间,他获悉国内不少亲朋被送上断头台,他母亲、妻子和姐姐朱莉亦遭监禁,更是受到沉重打击。不过,在困难中他并没有自暴自弃。他通过研究英国法律,发现尊
荣与自由可以出色地结合起来,在议会和自由的新闻媒体监督下,可以保留君主政体,就是说他隐约看到了恢复法国君主制度的可能性。这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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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他潜心研究历史上的历次革命,写成《论革命》一书,于一七九七年三月出版。这部论述历史上历次大革命的气势磅礴的著作,显示出它的作者
是一位感情上的共和主义者,理性上的保守主义者,信仰上的无神论者,是一位持怀疑论的才子。因此这本书共和派不喜欢,君主主义者反感,甚至他的家人例如他
母亲和姐姐,也为他担忧犯愁。但是这本书使他结识了知识界的朋友,恢复了与法国思想界的联系。例如他与古典主义诗人、心怀大抱负、天生具有行政才能的丰塔
纳成了朋友。
一七八三年五月,他母亲出狱后病故,遭此巨大悲痛,恢复了对宗教的信仰。他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在《论革命》里,他显示出不信宗教,并且相信基
督教必将衰落;此时,他却遇到一个捍卫基督教的机会。丰塔纳告诉他,许多法国人已准备迎接基督教的复兴。那么,他夏多布里昂能否成为替这场复兴鸣锣开道的
诗人和哲人呢?正是在这种抱负的激励下,他开始写作《基督教真谛》这部巨著。
法国人欢迎基督教的复兴,与拿破仑的需要是相吻合的。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政变。共和派完成了向帝制的转变,把拿破仑推向个人专权。拿破仑迫切需要
一种思想、一种宗教把法国人凝聚起来,巩固他的统治。他说:“只有宗教才能给国家以坚实的持久的支持。”“宗教,我会重建它的,不是为你们,而是为我自
己。”他同时表示,不问过去的政治态度,不分党派,“论才用人”,因而吸引在国外的流亡者纷纷返回法国。夏多布里昂在已经飞黄腾达的丰塔纳帮助下回国。一
七九一年他动身去美国时,在横渡大西洋的船上,还试图打消一个英国人的宗教信仰。事隔十年,他一八○○年从流亡的英国返回祖国时,却携带着他业已完稿的一
部鼓吹复兴基督教的杰作——《基督教真谛》。
在丰塔纳等人的精心操作下,《基督教真谛》出版的时间,与拿破仑和教皇签订“政教协议”的时间很接近,而且该书出版当天的《箴言报》上,刊载有拿
破仑的一篇声明,紧随其后就是丰塔纳对这本书的一篇评介文章。这便使得《基督教真谛》像一本圣书,一本官方出版物。反响是巨大的。夏多布里昂感受到了一部
思想著作引发的最大轰动。一八○三年这本书再版时,作者在前面加了一段献辞,以简洁高贵的文字,对拿破仑大加奉承:“第一执政公民,您曾愿意把本版《基督
教真谛》置于您的保护之下。您素来支持在您统治下取得成功的庄严事业,这又是一个证明。”“自从您把国家的基础和您的长久幸福放在宗教上面,法国就把希望
寄托在您身上。”
注:第一公民的意思就是凯撒。
这样,夏多布里昂便依附了拿破仑。当然,他之依附拿破仑,首先无疑是为了个人的前途和抱负。但同时应当承认,这反映了他在感情上赞成共和的倾向,而对拿破仑,他打内心里充满了敬佩,因为在他心目中,拿破仑前所未有地代表了法国的尊严、光荣和伟大。
夏多布里昂的奉承令拿破仑心满意足,他因此得到了报偿,于一八○三年被任命为驻罗马公使团秘书。这一职位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本质上是个文人,却
自认为是个活动家,并且雄心勃勃地要做出类拔萃的活动家。可是他有着不可救药的文人的傲慢和迂阔,无论是在为波拿巴还是为波旁王室效力的过程中,他出任公
职没有一次能够平平和和地做到头,不是遭到排挤,就是被迫辞职,甚至遭到贬黜。每当失意或失宠,他便采取逃避态度,回到孤独与清贫之中。他头一回出任公使
团秘书,就因我行我素而与公使闹翻;他给第一执政写信状告公使。拿破仑对身边的人说:“夏多布里昂有自由和独立思想,我明白他想进我的政府做事,不能让他
进来。”拿破仑的这个看法,后来始终没有改变过。然而,拿破仑喜欢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欣赏他的才华,知道他是圣日耳曼城厢最受宠的作家,明白这样一个作家
对于装点他的统治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对夏多布里昂大都留有余地,即使惩罚也是发发怨气而已,不管他多么专制,也不至于把夏多布里昂往死里迫害。
辞去驻罗马公使馆秘书之职的夏多布里昂,又获任命为驻瓦莱公国代办。这时局势动荡不安。一八○四年万森特别军事法庭经秘密审判,处决了路易·德·
波旁即当甘公爵。当甘公爵是孔代家族最后一个传人。从道义上始终忠于波旁王室的夏多布里昂,听到这一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他说:“这场审判
改变了我的一生,也改变了拿破仑的一生。”他毅然拒绝去驻瓦莱使馆赴任,而投入反对派阵营,成了正统派客厅里的英雄。
这期间,夏多布里昂于一八○六年赴希腊拜谒基督陵墓,游历了土耳其、耶路撒冷、巴勒斯坦、埃及、突尼斯,直至西班牙。归来时,他成了坚定的保王主
义者,同时因为耳闻目睹土耳其专制主义的种种暴行,而更加坚定地信奉他的自由主义。他过早地认为君主主义反对派可能获胜,花两万法郎买下《信使报》,发表
署名文章,抨击专制主义。对该报所造成的影响,他沾沾自喜地说:“拿破仑摆脱了各国国王,却别想摆脱我。”拿破仑大为震怒,夏多布里昂不得不退出主编的位
置,逃避到他的乡间别墅“狼谷”。在那里,他完成了《殉教者传》和《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并开始写作《墓后回忆录》及《历史研究》。
夏多布里昂看来与皇帝闹翻得相当彻底。不过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拿破仑始终偏爱夏多布里昂的才华,始终愿意拿他来作帝国的点缀,而夏多布里昂也始终
心仪拿破仑,只是大过看重自己的面子和生命的美学价值,不肯轻易卑躬屈膝而已。两人的共同朋友丰塔纳则千方百计不让双方的关系恶化。不幸的是,正当寒冰就
要消融之时,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夏多布里昂的堂弟阿尔芒刺探情报被捕,他请求皇帝免其一死,未获恩准。这不啻给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最后,皇上以给
作家、学者和艺术家颁奖的办法,来弥补他与夏多布里昂之间的裂痕。可是法兰西学院竟把《基督教真谛》的作者排除在授奖人名单之外,令皇帝和舆论都十分愤
慨。后来,法兰西学院因为皇帝钦定才勉强接纳夏多布里昂为院士。夏多布里昂的朋友们都认为,这件事一定会促成皇帝与诗人的和解。丰塔纳嘱咐他,在接受仪式
的演讲上赞颂皇帝。他却说:“在学士院唱赞歌,我清楚该唱到哪一份上。”他把演讲变成了讨伐专制主义的檄文。他那布列塔尼人的固执和文人的傲慢,使他与拿
破仑的关系最终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决裂。
夏多布里昂有一个相当显著的特点,就是在政治转折的关头善变。一八○九年皇帝被开除出教。法国人看到波拿巴可能垮台,全国上下一片惊慌。人人都在
考虑,在即将降临的灾难之中怎样做出选择。夏多布里昂希望波旁王室重掌乾坤。困难在于,由革命和帝国培养出来的新一代人,几乎不知道这个曾数代统治法国的
姓氏。于是,夏多布里昂写了《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的小册子。把拿破仑写得比古罗马最凶残的暴君还坏,政治上罪恶滔天,是一个“假伟人”;另一方面,对波
旁王室则大唱赞歌。小册子作者的目的,是让法国人摆脱拿破仑,重新归附波旁王室。在帝国还貌似不可战胜的时候,写这样一本小册子,的确需要胆量。
一八一三年三月三十日同盟国军攻进巴黎,帝国投降。夏多布里昂急忙宣传并出版《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站在胜利者阵营里,认为
路易十八重登王位,他的小册子所起的作用,甚于十万大军。他处处这样说,因而很快就相信,路易十八和波拿巴也都说过同样的话。在督政府时期,他曾通过一部
杰作使法兰西眷眷于其宗教传统;现在他又通过一部新的杰作,使法兰西恢复了君主制的传统。可是,复辟后组成的临时政府,却把夏多布里昂排除在外,尽管他做
了许多努力,甚至修改小册子。
夏多布里昂受新主子的侮辱,并不比受旧主子的侮辱少。其实,为了协调法兰西的崇高精神,重建法兰西精神的统一,像夏多布里昂这样的诗人和史学家,
是不可多得的。可是,夏多布里昂看到自己的两个朋友丰塔纳和库赛格进了宪章起草委员会,而他根本没人理睬,就因为那两位与他相反,反对新闻自由,主张尽量
少赋予法国人民权利。所公布的贵族院议员名单里,也没有《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作者的影子。
路易十八不喜欢夏多布里昂。他曾对人说:“请当心,千万别让一位诗人参与你的事务,他会把一切都搞糟的。这种人毫无用处。”在这一点上,路易十八
的观点倒是与拿破仑不谋而合,尽管是出自不同的理由。他喜欢风趣、诙谐的人,这个傲慢自负,夸夸其谈、劳而无功的作家令他反感。这是国王一个严重的判断错
误,因为夏多布里昂对公众舆论有着不容置疑的影响,而当时正亟待对公众舆论进行引导。
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夏多布里昂随国王逃到冈城。路易十八在那里临时组阁,任命他为虚有其名的内务大臣。而当拿破仑兵败滑铁卢,路易十八在
进军巴黎时,暗示过将让夏多布里昂担任王室大臣。可是,夏多布里昂没有政客的权谋和钻营的本事,失去了宦途中最好的一次机会,最终还是被排除在外,只得到
年薪区区二万四千法郎的无任所大臣一职。在不喜欢夏多布里昂的黎塞留担任宰相之后,夏多布里昂更被排除在政权之外,十分苦闷,于是写了《根据宪章建立君主
政体》的政治小册子,主张按英国的君主政体,维护议会君主制,各党派乾流坐庄,实行新闻自由。他认为自由主义虽有危害,但其危害不如专制主义严重。小册子
令王上震怒,这个忠诚的保王党人被撤掉国务大臣之职。凭才凭德本该他担任的职务,却一再拒绝给予他,这不免使他变得尖刻,严厉,但他一直忠于“国王、宪
章……”的公式,主张干脆建立“立宪政府”。
后来,他先后出任驻柏林公使和驻伦敦大使,一八二二年以全权公使的身份,参加决定对西班牙战争的维洛纳会议。在会议上,他充分展现了才华和能力,
得到广泛尊重和赞赏。随后一八二三年他获得外交大臣的职务,马上发动了入侵西班牙的战争。这场战争是要从西班牙造反的共和派议会手里,拯救国王费迪南德七
世。实际上是一场扼杀西班牙革命,扼杀共和制,维护君主制的战争。夏多布里昂却认为他是为法国的荣誉、尊严和地位而战,以布列塔尼人绝不后退的意志,取得
了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他把西班牙战争看成是“政治上的《勒内》”,即视为他得意的另一部杰作。可是回到宫里,从国王到群臣谁都不认为他有什么功劳,反而
上下串通,阴谋撤掉他的处长职务。他像仆人一样被解雇,永远不得再返回权力中心。
这次侮辱极其严重地伤害了他,把他推到了反对派的阵营。这位君主制的忠诚拥护者,最终成为君主制的反对者。他心里充满怨恨:“大臣们是我的敌人,
我是他们的敌人。作为基督徒,我宽恕他们,但作为人,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他认为自己对内阁发动攻击,正是效法英国议会的传统。
路易十八驾崩,查理十世阿尔图瓦继位。夏多布里昂仍把查理十世的登基视为自己重新依附君主制的一个机会。他写了一本题为《国王驾崩,国王万岁》的
小册子。其为查理十世登基所造的舆论影响,不亚于《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为路易十八复辟所造的舆论影响。可是他并未得到新王的恩宠,在官场上他太不机灵。
他预言君主政体如果继续犯错误,共和政体就会取而代之。有一件事情他从来没有漠不关心和保持沉默,这就是新闻自由。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自由主义和他对宪章
的尊崇,他作为文学家的苛求和他作为论战者的兴趣,是相当吻合的。我们说夏多布里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在政治上他始终忠于君主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统
主义者。为了一再排斥和迫害他的君主们,他最后失去了一切。他步入老年的时候,一无所有,可怜兮兮,茕茕孑立,忠于一位年幼的国王亨利五世,而这位幼主将
来也许会像自己的先辈一样来迫害他。夏多布里昂不需要报答,毫无所求。他在有生之年为波旁王室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接受贝利公爵夫人的委托,不辞劳苦,以
年迈之体,千里迢迢,出使布拉格,向路易·菲力普为贝利公爵夫人解释和求情。他对波旁王室的忠诚,可以说无以复加。然而在思想上,在认识上,在意识形态
上,他是赞成共和制的,他主张议会民主,以战斗的姿态捍卫新闻自由,在《墓后回忆录》的结尾,他甚至显示出超前的认识,预言了社会主义:“地位和财富过分
悬殊的差距只要还被隐瞒,就是可以忍受的;一旦这种差距被广泛发觉,那就要遭到致命打击了。”但他模糊地看到,社会主义平等只有通过专制和专政才能建立。
纠正的办法比弊端更糟糕,取消私有制将导致一种奴役——历史上无论追溯多远,都找不到如此严重的奴役。舍弃私有制,任何人都休想获得解决。所有制即自由,
而不是别的东西。
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夏多布里昂与世长辞。而在此前几个月,二月革命的枪炮声震撼了巴黎,他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身边人告诉他,是巴黎人推翻了他
所反对的路易·菲力普七月王朝,他说了声“干得好!”想出去看看,但他老得已站立不起来了。他生于风暴死于风暴。生前他为自己在圣马洛港外一座孤悬的岛上
选了一块墓地。他被安葬在这里,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装饰,只有一块无名的方石上面立着一个粗硕的十字架,孤独而傲岸,永远迎着大海的汹涌波涛。
关于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的一生,安德烈·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里,作过精彩的总结:“卢梭的弟子和罗伯斯庇尔的对头,波拿巴的仰
慕者和拿破仑的敌人,君主制的拥护者和国王们的反叛者,自由派和极端派,有理智和爱幻想,四十年间,夏多布里昂是一个被无情分成两半的人,而且他的两半从
来没有能接合起来。”“他发誓效忠的王朝的覆灭,终于给他提供了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使他相互矛盾的激情,在内心组成一个卡特尔,使自由派的夏多布里昂
和封建的夏多布里昂,在对篡权夺位、胆小如鼠的资产阶级制度的共同憎恨中团结起来。”
夏多布里昂终生致力于文学,从未停辍。是文学奠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名声。如果他不是以《勒内》、《基督教真谛》、《墓后回忆录》等传世杰作作
者的不朽名字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现在有谁还会记得驻伦敦大使、出席维洛纳会议全权公使抑或曾任外交大臣的夏多布里昂吗?他跨了两个世纪,实际上跨了两个世
界: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放纵和激情,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恐怖年代爆发时他二十五岁。其时,司汤达只有十岁,拉马丁三岁,维尼没有出世,雨果当然也没
有。拉马丁十七八岁时曾爬到树上,去窥伺住在“狼谷”的夏多布里昂。雨果则在自己的小学作业本里写道:“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十九世纪的
历史学家都仰慕他的名声。司汤达讨厌他,但巴雷斯和阿拉贡都怀着仰慕阅读他的作品,受益匪浅。
夏多布里昂是十九世纪贵族阶级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笔者之所以特别指出他是贵族阶级浪漫主义的代表,是因为浪漫主义从其整体来看,的确可
分为贵族阶级浪漫主义和资产阶级浪漫主义。但是,请不要因此而简单地以“消极”、“没落”、“反动”等词语给文学的夏多布里昂做出结论。正如夏多布里昂在
政治上是一位旧制度的保守主义者,一个忠于正统君主制和天主教、忠于传统的人,却具有自由主义思想,提倡议会民主,捍卫新闻自由,甚至预言了社会主义;在
文学上,尽管他的作品和他所塑造的人物,反映了没落贵族阶级悲观绝望的心态,尽管他的美学思想可以加上“消极浪漫主义”的形容语,但他被认为是第一个现代
小说家,他的作品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夏多布里昂的作品卷帙浩繁,他的全部作品都带着时代的标记。皮埃尔·布吕奈尔在《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史》中概括说:“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既是一个世界的历史,又是一种良知的小说,它不属于所有已确定的门类,而标志着一种新人和现代文学的产生。”
夏多布里昂发表的第一部作品《论革命》(Essai Ristorique,politique et moral sur les
révolutions,一七九七)是一本历史著作。在一个政治激情如火如茶的年代,这个流亡贵族青年,这个牺牲品,却能超脱于宗派和党派之上,纵论历史
上的历次大革命,尽管他在作品里显示出留恋旧秩序的倾向,显示出基督教徒、自然神论者和无神论者的矛盾状态。但这部气势恢宏的作品,闪耀着强烈的智慧之
光。正是这种卓越的能力,给了他创作《基督教真谛》这样一部宏篇巨制的信心。
《基督教真谛》(Le Génie du
christianisme,一八○二)是夏多布里昂的代表作。从创作的初衷讲,它是一部护教作品,力图证明“在以往存在过的一切宗教之中,基督教是最富
有诗意的,最人道的,最有利于自由、艺术和文学的。”它包括四个部分,即《教理和教义》、《基督教的诗意》、《美术和文学》、《信仰》。整部作品囊括了各
种考证、哲学论述、旅行回忆、艺术评论,并穿插进小说,旨在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论证基督教的真谛所在,突出基督教的诗意美,促进基督教的复兴。然而,这
部作品从文学观点来看,远比从宗教观点来看重要得多。作者试图论证自然的完美以证明上帝的存在,现在读来,未免令人觉得苍白无力。但作者致力于通过文学作
品寻求基督教的深刻精神,则显示出了卓越的才能。第二三部分给读者提供了不少壮丽的图景,其中描绘大自然和大教堂等脍炙入口的名篇,激荡着摆脱古典主义约
束的情感,勾勒出文学的新路。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穿插于《基督教真谛》中的两个中篇小说《阿塔拉》(Atala,一八○一)和《勒内》(René,一八○五)。
《阿塔拉》的内容紧紧遵循《基督教真谛》的主旨。少女阿塔拉爱上了被她的酋长父亲俘虏的沙克达斯,设法在执行火刑前一天的晚上与沙克达斯一块逃进
原始森林。但是,这对相爱的青年男女与一般私奔的情侣不同:在阿塔拉看来,她与沙克达斯是不应该结合的,因为她是白人所生,信奉基督教,她母亲在去世之前
还反复叮嘱她要信奉基督教并献身天主,而沙克达斯是印第安人,即野蛮人,异教徒。阿塔拉忠于母亲的誓愿(她母亲虽是印第安人,但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宁死
也不背叛天主,她对沙克达斯说:“我信仰的宗教使我同你永远分开,”“如果你真爱我,那么你就改信基督教,将来同我会合。”阿塔拉最终服毒自尽,以身殉
教。在她死后,沙克达斯皈依了基督教,他们的灵魂结合到了一起。作者的意图显然是要说明:宗教信仰重于爱情;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化下,野蛮人会被驯服,变成
忠实的基督信徒。整个作品着意歌颂基督教的神圣和为天主献身的精神。《阿塔拉》在《基督教真谛》出版一年前作为试探气球单独出版,获得相当广泛的欢迎和赞
赏。
《勒内》像《阿塔拉》一样,其要义也是力图“使人热爱宗教,并表明宗教的必要。”它的主要人物和大部分题材也都源自《阿塔拉》。它的故事框架也与
阿塔拉相似。但是作为文学作品,它远比《阿塔拉》重要。在夏多布里昂的全部作品中,《勒内》标志着一个转折点,它塑造了一个时代的人物典型,即“世纪病”
的典型。勒内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因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所以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只有在姐姐阿美莉身边才感到温暖。苦闷驱使他出国周游。但他
越来越感到孤独,忧郁,绝望甚至厌世,想以自杀来摆脱这一切。姐姐阿美莉获悉这种情况,赶到他身边劝慰他。但阿美莉一直爱着弟弟勒内,而且这种“罪恶的激
情”再也压抑不住,她只好给弟弟留下一封信进了修道院。勒内漂泊到北美纳戚兹人的部落,为了适应印第安人的风俗,娶了一个妻子,但不同她一块生活,经常一
个人跑到森林深处,打发孤独、忧郁的时光……勒内这个人物形象受到广泛欢迎,他的魅力风靡一时,描写忧郁、孤独、痛苦的人物性格,成了文学创作中一种时代
的新潮,连资产阶级浪漫主义的作品中也产生了不少勒内式的人物。勒内这个人物的生平与作者的生平很相近,而且勒内与阿美莉是一对,夏多布里昂与吕西儿也是
一对,彼此很相像,尤其作者在描写他的主人公的痛苦时,不得不描写自己,因此勒内忍受的苦闷,实际上就是《墓后回忆录》的叙述者袒露的苦闷。然而,不应过
分看重生平与人物组合等方面的相近,勒内的“我”毕竟不能与作者的“我”相混同。这一点作为读者是必须注意到的。
夏多布里昂在写作《墓后回忆录}的同时,完成了宗教方面的系列作品:《殉教者》(Les
Martyrs,一八○九)和《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L'Itinéraire de Paris à
JérLisalem,一八一一),还有《朗西传》(Vie de
Rancé,一八四四)。《殉教者》是一部宗教历史小说,主旨是阐明《基督教真谛》的意图,曾经收在这部巨著之中。《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与前一部作品
一样,都是作者从近东旅行回来后写成的,实际上为前一部作品的创作汇集了基础材料。在夏多布里昂的宗教系列作品里,最重要的是《朗西传》。这部作品出版于
《墓后回忆录》之前,但写作则晚于《墓后回忆录》,是夏多布里昂的最后一部作品。朗西是十七世纪缄口修会的创立者,在经历了动荡的青年时代和爱情幻灭之
后,隐身于拉特拉普修道院当院长,后被封圣进入圣人行列。《朗西传》是夏多布里昂的忏悔师、修道院长塞甘指定他写的。年事已高的夏多布里昂,对于这样一部
作品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但是,这却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写出一部文笔最成功的作品。传记的素材是从前的文件和著作提供的,对于一个大文体家来讲,这是有利
的条件。他可以在既定的坚实框架上,运用自己的经验,大胆地发挥自己的文笔优势,反复锤炼,创作出一部文笔极为简洁、凝练、紧凑,脍炙入口的作品。但是与
其说是写拉特拉普修道院院长,还不如说是写作者自己。实际上,夏多布里昂正是通过朗西,寻找一个老年的勒内:“日月荏苒,我见过路易十六和波拿巴的死;此
后活着是一种嘲弄,我在世上干什么?”他信仰基督教,但始终摆脱不了怀疑论:“我相信上帝,同样坚定地相信我自己的存在。我相信基督教,把它看成永恒的伟
大真理,尽可能把它视为宗教。我信仰了二十四小时,可是魔鬼来了,让我陷入了严重的怀疑,到快死的时候,我正竭力弄清这些怀疑。”然而,作家高于拉特拉普
修道院的革新者,他拥有创作的时间距离,不时抒发充满哲理、令人玩味和深思的议论或感叹:“一个个早已消失的社会,又有多少社会接替了你们!在死者的遗骸
创立了舞蹈,在快乐的脚步下生长出坟墓。我们在自己的朋友们的鲜血浇灌的地方欢笑和歌唱。昨天的痛苦今天那里去了?今天的幸福明天又将在何方?在这世界上
的万事万物,我们能给予怎样的重视?友谊?所爱的人变得有权势时,友谊就会消失。爱情?爱情是上当的、短暂的或有罪的。名望?你将把它与平庸或罪孽一块分
享。是否可以把这种肤浅算作善良?还剩下所谓幸福的日子,在家庭关怀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流逝,既不给人留下生活的欲望,也不给人留下重新开始生活的欲
望。”是的,在自愿脱离俗世,进入修道院的朗西和被生活抛弃的年迈的夏多布里昂之间,确乎有许多共同之处。但是,传记的主人公毕竟不是《勒内》的“我”,
也不是《墓后回忆录》的“我”,尽管这个“我”比隐藏在勒内身后的我更加真实。这正是夏多布里昂多部作品的特点。
夏多布里昂的又一部巨著是叙述他一生的作品《墓后回忆录》(Les Mémoires
d'outre-tombe,一八四八)。这部作品他一八○九年在狼谷开始撰写,一八一七年为了朱丽叶·莱卡米埃才又捡起来,先后在柏林,伦敦和罗马写
过。到一八三○年手稿已完成十二章。叙述了他的青年时代。这时他设想了一个更宏伟的计划,使他自己的历史融入他的国家和他的时代历史的框架,写成一部文学
纪念碑式的巨著,一部史诗。整部作品不是一气呵成写成的,创作期间有过许多动荡不安,发表期间同样如此。一八四一年十二月十六日,作者在最后一页署上自己
的名字,但直到逝世之前,一直执著地进行润色,修改最小的细节,以达到浑然一体。一八三六年,一个股份公司获得《墓后回忆录》的版权,准备以遗著的形式出
版。但一八四四年它不得不转让给《新闻报》,让其连载。夏多布里昂大为愤慨,认为人家是要“零售他的思想”。作品一八四九—一八五○年在报上连载,一八四
九年出书。为了不冒犯和损伤同时代人,在作品发表之前,夏多布里昂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删去许多文字,致使初版大为减色。我们现在读到的版本,是否完完全
全是他当初的手稿那个样子,都很难说。
《墓后回忆录》由四部分组成,共四十四卷,卷再分为章。
第一部分(第一卷至第十三卷)题为《我的青年时代,我的士兵生涯和旅行生涯》,涵盖一七七四—一七九九年,叙述童年生活,贡堡岁月,后来到了巴黎,涉足沙龙和文学圈子,而后是北美之旅以及回国和流亡伦敦。
第二部分(第十四卷至第十八卷)为《我的文学生涯》。着重叙述初期作品《阿塔拉》和《勒内》的成功,提供作者自己的解读,并叙述他出任罗马大使、当甘公爵被处决以及他遭受到的感情挫折,一直叙述到他的近东之行。
第三部分(第十九卷至第三十四卷)是《我的政治生涯》。这个部分又分成两部分:“论波拿巴”和“论王政复辟时期”。书中以六章写拿破仑,分析他的
传奇生涯,阐释他的成功和失败,颂扬他的天才,抨击他的专制。其后叙述重建波旁王朝给夏多布里昂带来的政治上的失望,以及他的政治生涯半途而止,其间勾画
了路易十八、维莱尔、塔列朗、雷卡米埃夫人等许多人物的肖像。
第四部分(第三十五卷至第四十四卷)《第四种和最后一种生涯——前面三种生涯的混合,我的旅行生涯、我的文学生涯和重新找到的生涯》。另外几次出
任大使,几幅肖像,几个政治事件。在这里,夏多布里昂总结了自己的一生,综观了社会生活,对许多重大问题,包括社会发展问题,展开广泛的思考和严肃的沉
思。
在《墓后回忆录》里,夏多布里昂把“自我”的描绘汇入到一个变化的世界广阔图景的描绘之中,使他这部作品从普通的散文上升到了史诗的高度。作品的
叙述者以“我”的口气说话,一切事件和活动都是“我”参与的,而这个“我”是真实的,不像早年的《勒内》里的“我”是虚构的,这就保证了作品具有真实的内
涵。然而,与事实相较并非完全真实,却具有一种更高的品质,一种真实的本质。这一点,正是一些批评者据以诟病于《墓后回忆录》及其作者的。其实,从文学和
艺术创作的角度看,何必那么计较夏多布里昂是否忠实于史实呢?应该把这个留给历史学家们去研究和评判。夏多布里昂是个艺术创造者,他力图把自己融入整个时
代和国家的历史中,写出一部史诗般的作品。他的叙述虽然与其人不尽重合,但却提供了一部极具艺术价值的传世佳作。
《墓后回忆录》一开头就这样写道:“我仅仅生活了几个小时,而时代的重负已经在我的额角打下了烙印。”作品里的这个“我”来到世上便寻找自己的正
身。而世界给他的感受是模棱两可:“当今世界似乎处于两种不可能之间,即往昔的不可能和未来的不可能之间。”他要叙述的,正是与这样一个世界融会在一起的
他的回忆即经历:“我们的岁月和回忆伸展成规则的、平行的一层层,分别处在我们一生的不同深度,被相继从我们身上掠过的时间的波涛所摒弃。”既然如此,在
叙述了自己经历的往昔之后,作者便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找流逝的时间:“我想重新爬上我的美好岁月的山坡:这部《墓后回忆录》将是一座死神的神庙,它耸立在我
的回忆的光辉之中。”在寻找流逝的时间的过程中,叙述者“挣扎着反抗时间”,企图通过文字的魅力来摆脱时间,譬如故意追求一些含义古奥的词汇,象征性地标
志作者的喜爱,反对时间的消失。作品里充满纷繁的意象,频繁使用隐喻,使时间和空间、过去和现在、恒久的事物和易逝的事物,交错重叠。由于时间和空间交错
重叠的作用,那个在一生的不同阶段被分割的人,逐渐抹去了裂痕。蒙布瓦西埃那只斑鸠的鸣声所引发的回忆既精彩又典型:“我的思索被一只斑鸠的啁啾打断
了……这神奇的声音立时使父亲的田庄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我忘却了刚刚目睹的灾难,突然被带到往昔,又见到那些田野。我过去在那里常常听到斑鸠的鸣声。”这
种感觉源于“情感的”记忆,呼唤突然而至,往事闯入眼前意识中的现象,与二十世纪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吃牛奶泡小甜糕的感觉所引发的回忆,何等相
似!加埃唐·皮孔在《世界文学史》中有这样一段精当的论述:“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会像《墓后回忆录》那样,有力地给予我们这种感觉:一个新人刚刚诞生,他每
时每刻都感到和知道自己处的时间的航行中。在他看来,大地在不断移动……现代小说以《墓后回忆录》为榜样,紧记最雄心勃勃的创作,可能是一幅法国社会的图
画,或者是个人对失去的时间的追忆。”皮埃尔·布吕奈尔在《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史》里引述了这段话之后说:“这种革新已被某部‘完全不像古典小说的作品’的
作者承认了,这个作者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因此他肯定夏多布里昂是第一个现代小说家。的确,夏多布里昂以《墓后回忆录》这部杰作,为现代文学打开了道
路。
最后,谨借这个机会简单谈谈这本书书名的汉译。这个书名过去多译为《墓外回忆录》或《墓畔回忆录》。笔者觉得这个译法并没错,只是不够准确。按字
面理解应译为《墓那边的回忆录》。笔者向法国学者询问过这个书名的确切含义,他们都回答说,作者之所以用这个书名,是因为他不想在生前出版这本回忆录,而
是决定在他身后再出版,并且具体定为他辞世后五十年才让这部回忆录问世,后来仅仅是因为经济问题才提前出版。所以《Les Mémories
d'outre-tombe》的确是《墓那边的回忆录》之意,但文字上嫌哕嗦,故我反复琢磨,遂试译为《墓后回忆录》。能否成立,尚需让读者和时间来考
验。此前,郭宏安先生将这个书名译为《墓中回忆录》,并有言之凿凿的说明,笔者曾对他说过很有道理,现在仍无法否定他的译法。
本书由中国翻译家协会会员、嘉应大学的廖练迪先生校定,他为本书付出了许多劳动,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罗国林
二○○一年十一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