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48||
那时候我还穿开裆裤。
除夕一大早,就撒着欢儿跑去我老老爷爷家,这一天,老老爷爷是全村的“天王巨星”。几乎全村的人都来求字,求他写春联。
老老爷爷很陶醉。
“上联——忠厚传家远,下联——诗书继世长,横批——耕读人家”,口中念念有词,抑扬顿挫。每写完一幅,老老爷爷就一手握笔,一手叉腰,眯起眼睛欣赏良久。围观的大人们也发出阵阵赞叹:“好字!好字!”
约几分钟后,老老爷爷发话:“可以了,拿走!”,于是,我这样的一群小屁孩,抻着对联的角就往院子里跑,把春联晒干拿回家张贴。“小心,别流了墨!” 老老爷爷急切的喊声中,我们早已嬉笑着跑走了。老老爷爷还不放心:“拿回家往大门上贴正了!”
那时,虽不懂老老爷爷笔法的精妙,更不明白他吟诵的古文,但却喜欢看他捋起袖子,蘸墨挥毫的做派,听他讲朱元璋扫北,太平天国战毛子的故事。如今,老老爷爷早已作古,村里过年也已没有那时的热闹,但那阵阵墨香,却一直弥漫在我的记忆里。
大约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富了起来。张家成了养鸡专业户,李家成了养猪万元户,赵老六卖油条发财,娶了媳妇……全村的人都像当时的一首歌一样,走在希望的田野上。春联也变得充满了喜悦。
“六畜兴旺千家乐,五谷丰登万象新”
“农户百猪乐;神州家家新”
“改革开放生财路,发展副业多养猪”
“过年储粮十担; 押岁存款千元”
连猪圈门上也写上了“春出千车粪,秋收万石粮——横批:猪大如牛”。
那几年,一位光棍多年的远房叔叔贴出的春联是“兄弟姐妹你来我往,男女老少出出进进”。而一些多年饥荒,家境依然贫困的人家的春联也由早先的“红梅报新春,瑞雪兆丰年”,换成了“勤劳俭用,百废待兴”。
念初中时,村里老老爷爷辈的人都已逝去。爷爷辈的人由于生在一个特殊年代,多没有文化,而叔父辈的人都忙于年关的生计。于是,我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写家里的春联,父亲居然答应了。反正他们也忙,也不嫌我写得字丑。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自小就想成为老老爷爷那样,有一手好字,且博古通今,在村里德高望重,受追捧的人,上初中时我就开始练书法。二年下来,竟然也能在红纸上写出几笔有点模样的正楷。很多邻居就将裁好的大红对子纸拿来,“小二,把我家的也写了吧!晚上来拿!”
于是,我也学着老老爷爷的样子,张开大桌,捋起袖子,饱蘸浓笔……
看着大家围着我,将红彤彤的对子纸铺平,按平四角,只等我挥毫的样子,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却也着实发毛。
“写啊,写啊!咋不写?”
“写啥?”此时,那些背得烂熟的诗词半句也想不起。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不行,不行,大过年的,不吉利!”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咋样?”
“哈意思?”
“就写大展宏图,四季发财吧!”三叔急了。
“不行,太俗,太俗。听大伯的,就写财源广进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
“好!好!”
于是,
“经济上台阶,生活奔小康”
“谋求发展义无反顾,创造辉煌大有作为”
“要想富多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哈哈,哈哈!”
一片嘻笑声中,几乎全村的大门上都贴满了我的“杰作”。
红纸黑墨,鞭炮阵阵,喜气洋洋……
我却想起了我的老老爷爷,他要在世,会怎么评价我的“杰作”?
后来,我上了大学,春节回家时,家里的春联早已由三叔找人写好,并已贴在了大门上。看着那些过于直白,对仗和韵味全无的春联,心中莫名惆怅。
大三那年回家过年,看到村里很多人家的春联全是工整的行楷,且像出自一人之手。我很奇怪,难道村里出了书法高手来代替我?但趴在春联上仔细观察,那些春联居然是印刷品。
大四春节,村里的春联印刷得愈加精美。走近端详,上联:中国移动进万家,下联:一边耕地一边打,横批:移动农村卡。对联的左上角和右下角还多了二行字:中国移动某某县公司赠。三叔说:“这都是县里的公司来搞活动送的,不要钱白送,既漂亮又省事。春联现在早没有人写了,太费事。”
也是这一年正月,去远在西山的姑姑家作客,山村里的变化更是让人惊诧。
以前姑姑家的大门上贴有巨幅大门神,尉迟恭与秦琼的眼睛有鸡蛋那么大,威风八面。但如今,手执钢鞭与金锏、铠甲覆身、长髯飘飘的二位门神已换成了手握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印刷考究,色彩浓重,也有乳钉、云雷、香草的传统图案装饰,但看上去却叫人发笑。
春联是春节的节日符号之一,如同春联一样,这些年来,春节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人们的心中,春节已经由原来的“过年”变成了现在的“放假”。“过年”是几千年的民俗,而“放假”则是现代生活的作息。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过年”有丰富的禁忌和仪节,是个庞大的祭典工程,承载着对神明、对祖先、对生产、对生活的敬畏与期望。在传统中国人心里,“过年”有太多的浓重情感,这感情穿越千年,化成中国人特有的文化情结。
但是,生活变了。
作为传统文化符号,在现代社会里,春节 “皮之不存”,春联“毛将焉附”?
记得老老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副春联是“三槐世泽,两晋家风”。我查了一下,这是两个典故。(三槐——指宋代王祜,真宗时其子王旦任宰相。曾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王旦三子:长子王雍官至兵部尚书;次子王仲官至户部尚书;三子王素官至工部尚书。兄弟同朝,皇帝赐扁“三槐”。两晋——两晋时王氏出现过众多显贵、人才。西晋时有历任中书令、尚书令的王衍;有官至后军将军、曾与石崇斗富的王恺;东晋时有著名书法家、官至右军将军的王羲之;有三朝丞相王导等。)
老老爷爷总是饱蘸浓墨,将“三槐世泽,两晋家风”写得古拙苍劲、沉稳风流。写好后,老老爷爷,毕恭毕敬地漆净门楼的大木门,将春联正正当当地贴好,再覆一层清漆。朱红的春联,映着老老爷爷花白的胡须,守望着老老爷爷破旧的小院,而老老爷爷沉默的脸,像刻画着逝去的一段段历史岁月,更像是老老爷爷无言的诉说。
去年春节,我再回家过年时,村里已基本不贴春联了。各家各户,为了车辆出入方便,将早先贴春联的过道,建成了装有大铁门的高高门楼。而且,排排新居,贴上春联也很不好看。
GMT+8, 2024-11-22 22:30 , Processed in 0.030421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