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生活在燕子洞.
　　由于心境荒芜,什么书也读不进去,只好写一点鬼话.
　　聊录几则,或可见当年之一斑罢.
　　
　　其一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十亿三千万分之一,我有什么才能,我又有什么事迹?
　　我不得不自叹多余!
　　
　　曾经做过许多梦,但都无一幸免的破灭了.
　　现在,但愿能把自己----一个多余的人----表现出来.
　　但是,我又是那么的厌恶我自己.我的生活,又何足为外人道哉!
　　
　　于是,"我悲哀的提起笔来,又悲哀的把笔放下."
　　
　　其二
　　"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
　　
　　我的迟起,倒并非想学梁遇春,志在成为一个"迟起大师".----我对艺术并不热忱.我的生活,又有什么艺术可言呢?----实在是心灰意懒,对每一天都不抱任何希望.
　　
　　因为,总有那么一句诗,在我心头回响:
　　"昨天的希望,变成今天的怅惘!"
　　
　　我的希望,最后都将成为奢望.
　　我因此也奉劝那些关心我的人:不要对我抱有希望罢,我只会令你们失望.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关心我的又有几个呢?
　　
　　其三
　　一九八六年了!
　　没有欢欣,也没有悲哀.----只有怅惘!
　　那篇<有诗为证>呢?----还没有问世.----也许不会再有那样的情绪了.----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光.
　　
　　
　　也许,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舒婷
　　
　　我喜欢舒婷的诗,不喜欢艾青的诗.当代诗坛首推艾青,我不以为然.----我不是艾青诗歌才能的崇拜者.我总觉得,对艾青的评价:无乃太捧乎?
　　
　　其四
　　现在不论读什么书,皆曰为了"四化".
　　我倒要问:那么,鲁迅之时读书是为了什么?百年以后的人们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也许,读书便是为了合乎时代精神罢.
　　但我想,这恰恰暴露了我们的历史局限性.
　　
　　中国多的是改朝换代,少的是承先启后.
　　
　　我们在创造一个新的历史局面.
　　但我想,完全脱离历史的新,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不稳定的.
　　
　　中国人也许就是爱把一切庸俗化.
　　马克思主义已经庸俗化了,四化也已经庸俗化了.----尽管它们本身也许不失其伟大.
　　
　　我希望我们的读书,不是为了合时应俗,而是为了继往开来.
　　
　　其五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现在倒也还没有这份闲心.
　　这一天里总有些闷闷不乐.
　　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也没有什么"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之类的空想了.或者竟可谓: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康德颇为自信的说:给我物质,我也能创造一个宇宙.
　　我未必就不可以颇为自信的说:给我书籍,我也能成为一个学者.
　　
　　我现在就苦于不能尽兴读书,总是很索然,很沮丧.读的书并没有使我
　　感到心旷神怡,反而增加了我的厌恶情绪.
　　
　　我也并非仅仅视读书为乐趣.实在也很想更深刻的认识我们人类及其所处的环境.
　　
　　对中国,对自己,我都很有些失望了.
　　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倒也不必强求解释.
　　有许多东西,其实也是难以细究的.诸如地球的起源,人类的诞生,生命的进化,细究起来,又何尝能得一圆满的解释.
　　
　　最令人困惑的倒恰恰是我们人类自身.
　　这也是我作为人,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苦恼.
　　
　　但我也不愿意陷入虚无.萨特的"存在即虚无"并没有使我感悟多少.
　　我究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尽管我不知道我的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也许,所谓意义也是一种妄言罢.
　　草木生长有什么意义呢?
　　鸡鸣狗吠有什么意义呢?
　　高山流水的意义又何在呢?
　　只有人来为它们解释.
　　但人却又不能为自己作出解释.
　　
呵呵!----我只有闭上眼睛去睡觉!

其六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我也是如此!
　　
　　燕子洞倒真是一个清静之地,我愿意一生都留居此地.
　　只是,我的空闲时间太多,所能读到的书却又太少!
　　我现在也认识到:要产生愿望是容易的,但要实现这些愿望,则很有些"戛戛乎其难哉"!
　　深夜独坐,总觉得别是一番滋味.
　　身欲奋飞"病"在床啊!
　　中国人啊,中国人不尽如此罢!
　　可是,现在的中国人,不都在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么?不都在怀念起无忧无虑的童年么?
　　我们长大了!饱经忧患的中国!我们也饱经了忧患.
　　"国家不幸诗家幸"!----可恶!诗家何幸?哪一句诗里不饱含沉痛的泪水?
　　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我不喜艾青,唯偏爱这两句.
　　但诗终究是诗,渲泄了一时的愤懑,又借此聊以自慰了.
　　救国之策安在?
　　纵为李白杜甫,亦不过徒增叹耳!
　　----余不忍为此态也!
　　然而屈原也不过终投湘水滨而已.
　　"国无人而莫我知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有诗为证:
　　无人知我空长啸,有志报国不见招.
　　日坐山中思陶潜,夜卧床头哭离骚.
　 　　其七
　　"有时空望白云高"啊!
　　
　　要逃避现实是不可能的,"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也几无可能.
　　我有时倒宁愿为惠施,而不愿为庄周.
　　
　　"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
　　我现在便是这么一种既惭且畏的心情.
　　
　　我的生活,既无以对君,亦无以自慰.
　　
　　也许,正如普希金诗云:我的青春已经枯萎,连同我飘忽不定的才能!
　 　　其八
　　在沉闷的时光里,期待着......
　　
　　左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他坚定不了我走文学道路的决心.
　　似乎不会出现震撼我的生命的时刻了.
　　庄子可能改变我吗?
　　一切到头来不是都令人沮丧吗?
　　来者不可待,去者不可追也!
　　
　　此生只为读书求理,却难得自家胸中点头.
　　"等死生,泯是非",似乎又有点荒诞不经.
　　
　　在我的生活中,似乎还没有一个可供崇拜的偶像.
　　
　　我将成为我自己!此语虽妙,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自己,却又不免茫然.
　 　　其九
　　现在似乎有人开始主张"空灵"了.
　　空灵谓之何也?我却不甚了了.大约是指一种超脱,淡然的心境罢.
　　
　　而我的心境,却总是难以平静.
　　这或者是因为我们面临的抉择太多了,而这个世界变化又太快----我们还来不及认真思索,眼前的一切又是另外一种景象.我们发现我们自己对生活越来越无能为力.
　　许多具有奋斗精神的人,都被生活打得一败涂地.我们根本就不是生活的对手!
　　生活强硬地不可抗拒地改变了我们.
　　我们从充满好奇心到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从理想主义到虚无主义.
　　从孔子到庄子......

一切都是那么遥远!
　　我的所有的雄心壮志,早已灰飞烟灭!
　　
　　满怀种种心事,却缄口不言.非不言也,是难言也!欲言又止,欲言已忘言!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恼.
　　我的眼里,是不可解释的泪;
　　我的唇边,是不可解释的笑.
　　不可解释!不求解释!
　　只求还能流泪,还能笑......

　
　　其十
　　"三十未有二十余,白日长饥小甲蔬.
　　桥头长老相哀念,因遗戎韬一卷书."
　　
李贺的诗,鬼里鬼气的,我不是很喜欢.但他的这首"三十未有二十余"却令我吟咏再三.
　　我也是多么希望能有"桥头长老相哀念"啊!
　　有时候也只有在李贺的诗句里感到一种"同病"的慰籍.
　　我已经二十三岁,年龄又能说明我什么呢?
　　读书无成,报国无门.
　　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们却总是不能把自己改变.
　　李贺尚有"开愁歌",我却什么也没有.
　　
　　而且,我也怀疑,文字又能证明我什么呢?
　　
　　我不愿意相信政治决定一切.
　　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政治可以决定一切.
　　
　　其实,我们的政治权利倒用不着剥夺.因为它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赋予给我们,充其量只是赐予给了另外一些人.
　　
　　我们的生活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读,读点什么呢?写,又写点什么呢?
　　读读写写,又能使自己充实多少呢?
　　
　　鸡鸣不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风仍然在呼喊,似乎不甘寂寞,树木也纷纷响应.
　　我坐在床头,漫无头绪.
　　我终于写不出什么来,令人失望.
　　岁月毕竟不待人.我们总要做出一点什么才好.不能辜负自己的生命----我们只有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