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人物】猛人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 (ZT)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5-4-17 17:08 编辑文/六神磊磊一、公元735年,一个很平静的历史年头。
在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一个24岁的小伙子唉声叹气,用河南话骂着娘——他刚刚查了高考成绩,400分。
这个落第的学渣,或者说大唐帝国的判卷老师——“考功郎”眼中的学渣,叫做杜甫。
那时候的高考是很残酷的,没有调剂。你本科没录取之后想调剂到蓝翔?那是做梦,乖乖买火车票回河南老家补习吧。
这一年,和落魄的杜甫相比,许多同时代的诗人都已经扬名立万,在诗坛翻江捣海,散发着猛气。
当时,大名鼎鼎的猛人张九龄正在当宰相,并酝酿着他的新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的公号每次更新,一群人都“赞!”“顶!”“中书令大人好棒,么么哒”。
一个叫王维的学霸作为高考状元,已经做到监察御史。他的粉丝正飞快增长,包括阿九公主在内……不要吃惊,真的是阿九公主,不是袁承志勾搭的那个独臂神尼,是唐朝的玉真九公主。
一个叫王昌龄的同学已中了博学宏词科,被当代人称作“超绝群伦”。他的代表作品“秦时明月汉时关”横扫诗坛,他的公众号也十分活跃,经常和各路大V搞搞互推。
即便是混得最不好的李白同学,也已经在帝都隆重发布了《乌栖曲》和《蜀道难》,被广泛转发,名声大噪。别看李大V还没有公职,微信公号也没认证,但却已经拥有贺知章等高端精英粉——没错,就是那个“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贺知章。
他们的地位、名气,全部秒杀屌丝青年杜甫。虽然杜甫也开了一个微信公号“子美的诗”,但是人气惨淡,粉丝少得可怜,阅读量总在个位数徘徊。
杜甫默默地关注了他们的微信公号。唉,要是能和这些土豪们一起玩耍就好了。
二、这一年,我们的杜甫以一个学渣的形象踏上了诗坛。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大家好,我,是一个小号。”
在群星灿烂的唐诗俱乐部里,因为他是小号,每当有大V走进来,他都要慌忙起立,给人家让座,努力地和别人做朋友。
某年某日,一个走路带风的大V潇洒地推门进来,一屁股坐下,把脚放到了茶几上。他叫李白。
这时的李白已经被玄宗大大取消了关注,赶出了帝都。但人家毕竟供奉过翰林,参加过文艺座谈会,比起杜甫还是牛了一大截。
杜甫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诚恳地递上双手:“李老师,我们……能做朋友吗?”
后世的人们拼命渲染这一次握手,说是“四千年历史上继孔子见老子之后最伟大的相遇”“青天里太阳月亮走碰了头”。
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小号杜甫根本就是大v李白的粉丝。
那些日子里,他陪着李白游山玩水、喝酒撸串,不时向旁边这个人投去敬慕的眼神。事实上,后来终其一生,他都始终崇拜、记挂、思念着李大v: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对李白的思念就倍加强烈:
“在渭北,那春天的树已经郁郁葱葱了;在江东,那傍晚的云也已是层层叠叠。
李兄啊,什么时候能够再和您相聚,一起喝着酒撸着串,讨论着文章啊!”
李白对杜甫其实也不错,偶尔也给他回个贴,但他从来没有对杜甫的作文夸过一个字、点过一个赞。唯一有关的一句话是调侃杜甫“作诗苦”,意思是:“嗯,小杜这个人啊,写诗也是蛮拼的……”
杜甫对此大概并不意外。他到死都没有敢指望过自己能够和李大V并列。
三、又一个大V推门进来了。他脸上带着刀疤,浑身散发着杀气,他的名字叫高适。
走进俱乐部,高适很酷地坐下,点燃一支烟,思考着他的新作《从军行》。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温暖、诚恳的声音:“高老师您好,我是小号杜甫。”
高适比杜甫年纪小,出道也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杜甫对他的推崇。他认真地履行着一个小号的责任,陪高适游山玩水,喝酒撸串。
这甚至成为杜甫最珍贵的人生记忆之一。后来,每当回想起和高适、李白愉快玩耍的日子,他都很自豪: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对大V高适的才华,杜甫无比仰慕:“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他甚至赞扬说:“高适的文章啊,就像曹植一样波澜壮阔;高适的德业啊,就像刘安一样可以正道成仙。”
后来高适的官越做越大,成了淮南节度使、彭州刺史,已经混到了大军区正职了。杜甫则颠沛流离地跑到了成都,人穷志短,时不时要吃高适的救济。
杜甫只有道谢,反复地道谢:“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好像不经常在诗里提几句这事,就会显得自己忘恩负义一样。
高适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别客气,咱们是朋友。
高适和李白一样,都拿杜甫当朋友,但却从来没注意过杜甫的诗。在他们的眼里,杜甫真的只是个小号。
四、时间一年年过去,热闹的唐诗俱乐部里,一个又一个大V们穿梭往来,其中有王维、岑参、储光羲、孟浩然、李邕……
他们互相握着手,愉快地聊天喝酒,不时发出轻松的笑声。
作为小号,杜甫常常插不上话。他只能站在一边,带着拘束而恳切的笑,聆听大V们高谈阔论。
对这里的每个人,他都送上最真诚的赞美。对于王维,他夸奖说是“高人王右丞”“最传秀句寰区满”。
对于岑参,杜甫夸他是“海内知名士”,说岑参的本事连当年的大文学家沈约、鲍照也不过望其项背。(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
还有一些大V,明明原创作品很不咋地,都是一些垃圾号、经营号,比如贾至、薛据之类,杜甫也对他们由衷赞美,说贾至“诗成珠玉”,说薛据“文章开窔奥,迁擢润朝廷”。
对于那些历史上的先辈,他也满怀敬意。比如对过去初唐文坛的第一集团——“四杰”,杜甫充满敬重,觉得他们的伟大难以超越:“王杨卢骆当时体”“才力应难跨数公”——当今之世,应该没有人的才华能超过这几位前辈了吧!
有意思的是,当时文人互相唱和非常普遍,互相夸几句很常见,但杜甫的那些大V偶像们没有片言只字表扬他的诗,连客套性的表扬都没有。
渐渐地,杜甫老了。生活蹭蹬和贫病交加,都让他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
公元770年冬天,寒风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病倒了,再也无法起身。
他的左臂已经偏枯,只能艰难地撑着右手,最后一次点亮了手机,看着自己的公号“子美的诗”。
是的,这一生,我终于没什么成就。一直到死,我的粉丝也就三五十个人。
年轻的时候,我也轻狂过。但和什么李白呀、高适呀、岑参呀、王维呀相比,我真的差远了,他们都好有才。
不过,对朋友,我做到了仗义、友爱、感恩、有始有终。
对粉丝,我做到了坚持更新,我写了一千五百多首诗。
我做了一个小号该做的事。
他闭上了眼睛,“子美的诗”也永远停止了更新。
五、当时,几乎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谁在乎一颗暗弱的六等星呢。
去翻翻当时唐人编的诗歌集、名人录、作家大全之类,根本就没有杜甫的名字。连几本最重要的集子,《玉台后集》《国秀集》《丹阳集》《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都不收杜甫的诗。比如三卷《河岳英灵集》,连什么李嶷、阎防都选上了,就是没有杜甫。
历史的灰尘,正在慢慢把这个小号埋葬。
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元稹的人,没错,就是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多情种子,偶然发现了这个小号。
他随手戳了进去,连读了几篇,不禁大吃一惊:神迹!这是神迹啊!这货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诗人啊!
这1500多首诗连起来,已经不是诗,而是关于整整一个时代的伟大纪录片。
这里面有王朝的盛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也有时代的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有恐怖的战乱:“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也有胜利的狂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有庶民撕心裂肺的痛苦:“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也有麻木无奈的叹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有老友重逢的感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也有孤芳自赏的矜持:“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还有惊心的花,有欢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苍凉的洞庭;有公孙大娘的剑器,有曹霸的画笔……
元稹呆住了,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最伟大的诗人不是四杰,不是王孟,不是沈宋,不是钱刘,不是高岑,而是上世纪那个默默无名、穷困潦倒的小诗人。
有人告诉元稹:“那个作者很可怜的,客死异乡,被孙子千里迢迢送回河南老家埋葬,连个墓志铭都没有。”
元稹挽起了袖子:“没有墓志铭是吗?我来写!”
我们至今还可以读到这篇墓志铭:“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是770年死的。到公元九世纪,中国才兴起了读杜诗的风潮。当时连文坛最大的大v韩愈都改了自己的微信签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在死去整整半个世纪后,杜甫终于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场伟大的逆袭。
每当想起这段故事,我都有点疑惑: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诗歌的价值吗?
我忽然想起了他《南征》中的两句诗: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这是他临近去世前留下的诗句。看来友谊是公平的,李白、高适、岑参们,你们从不把我当做天才,所以,老子我也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做知音。(完)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4-11-12 17:09 编辑
冰点特稿第929期:千古惨淡知杜甫2014-07-16 冰点周刊
本报记者 陈璇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7月16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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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注杜小组成员和参加样稿审定会的专家在杜甫故里合影(前排左二为萧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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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杜甫全集校注》出版后,健在的老作者合影(左一为张忠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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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全集校注》手稿足有1米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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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岁的张忠纲,用36年等来了这套书——《杜甫全集校注》,12册,680万字。 恰在他出生那年,将杜甫视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史学家洪业,提出“今尚宜有杜诗校注一书”的愿望。 然而当代“注杜”一直还是一块令人羞赧的空白。年代最近的注杜本是清代乾隆年间的《杜诗镜铨》,距今隔着200多个年头。 遗憾绵延。著名的杜诗专家萧涤非闭眼离世之前,也没等到他主持编写十余年的《杜甫全集校注》付梓。
2012年,杜甫诞辰1300周年时,人们用研讨、吟诗、旅行甚至“恶搞”等方式来缅怀这位诗圣。唯独“缺席”的纪念方式,是那部尚未问世的当代全注本。
2014年4月,《杜甫全集校注》出版。对此书编写者之一张忠纲来说,完成此愿,“对得起伟大诗人杜甫,对得起先师,也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个交代”。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在张忠纲济南家中,面对一本本紧挨着摆放在客厅圆桌上的这套书,眼泪沿着他脸颊蹙起的皱纹,又滑过衰老留下的暗黄色老年斑,淌了下来。
他颓然地念起杜甫《赠卫八处士》里的两句诗,“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这首诗作于公元759年春天,遭遇贬官的杜甫和朋友卫八重逢。这对老友互相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却发现竟有一半已不在人间了,彼此都忍不住失声惊呼。
如今,这两句诗收录在这部刚出版不久的《杜甫全集校注》中,映照着后世者的心事。
装帧精致的白色书皮上印着编写者的名字:主编萧涤非,副主编廖仲安、张忠纲、郑庆笃、焦裕银、李华。应了那句悲叹交加的“访旧半为鬼”,萧涤非、焦裕银和李华已不在人世,而健在的三位都已是迟暮之年。
新书发布仪式那天,有幸亲眼看到这部书面世的老作者们合了张影。镜头中,年近90岁的廖仲安满头白发,两鬓斑白的郑庆笃年过八旬,74岁的张忠纲前额发际线如同时光的潮水一般,深深地向后退去。
而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里,那是30年前,他们意气风发地站在杜甫诞生的窑洞前,身边还有不少知名古典文学专家,比如殷孟伦、王利器和舒芜,以及至今仍在用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的叶嘉莹。
一位脖子上搭着黑色围巾的老学者,拄着拐棍站在人群边上,脸上流露着一种从容而笃定的神情——他就是萧涤非。
1984年,在杜甫故里河南巩县召开了《杜甫全集校注》样稿审定会。再往前追溯,这个古籍整理项目酝酿于1976年。当年召开的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制定了整理出版“中国古代大作家集”的规划。在这个颇具雄心的规划中,确定下来的大作家集共有15种,杜甫集是其中之一。
对于承担杜甫集出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说,约请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担任主编是最恰当的选择。他是国内著名的杜诗研究专家。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占有重要位置的山东大学,他和冯沅君、陆侃如、高亨一起被称为“中文系四大台柱子”。
学术生涯和杜甫紧密关联的萧涤非,在人生步入黄昏的时候,迎来了为杜甫诗文做校注的辉煌时刻。
为“诗圣”做注,意义不言而喻。诗人、学者闻一多赞誉杜甫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萧涤非踌躇满志。在一篇谈论《我是怎样研究起杜甫的》文章中,他引用了杜甫晚年写过一首《南征》里的“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这大概是杜甫落寞内心的自白。在那个诗歌的全盛时代,杜甫不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他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无论识与不识,几乎没有人提到过他的诗。他死后一段时间里,文集只流行于江汉之间,甚至江东一带还不知道他。
紧接着杜甫在一千多年前的那句感叹,萧涤非写道:“我们能不能成为杜甫的‘知音’?这就要看我们的努力了。”
你想说的,老杜已先代你说了,读他的诗,就像自己的诗一样 在儿子萧光乾的记忆中,父亲萧涤非晚年最记挂的事,就是完成这部落在他肩头上的《杜甫全集校注》。
今年6月的一天晚上,在父亲住过的那幢灰色砖楼里,萧光乾轻扯了一下垂落在天花板下的灯线。在亮起来的暗黄色灯光中,屋里的陈设以及埋藏于其中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1978年初,在接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委托后,72岁的萧涤非感觉到时不待人。他召集在北京师范学院(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的廖仲安,又从山东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抽调张忠纲、郑庆笃和焦裕银等几个年轻学者,组建起杜甫全集校注小组。
在这间整面墙几乎被书覆盖的书房里,萧涤非几次和“杜甫组”的年轻学者谈话,跟他们讲述自己治杜的经历和体会。
萧涤非真正爱上杜诗,并从感情上发生共鸣,是从抗战时开始的。那时的他亲身尝到了“国破家亡的滋味”。流亡到西南联大以后,这位堂堂的教授也不能养饱一家人。令这位战乱中的父亲特别伤心的是,因为经济窘迫,他甚至决计等妻子腹中的孩子出生后送人。后来,妻子过度劳累而早产,婴儿出生3天就夭折了。
这样眼睁睁看着骨肉离散的悲恸,杜甫曾用诗句替世人表达。杜甫从长安去看望寄居在奉先的妻儿,一进家门就听到一片号啕的哭声,原来是他未满周岁的幼儿刚刚饿死。后来,就有了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的切肤之痛。
不仅是家破人亡,山河也破碎。安史之乱爆发后,开元全盛“稻米流脂粟米白”的景象毁灭于兵荒马乱之中。沦陷在长安的杜甫伤感地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在从新安逃到潼关的路上,他写下了著名的“三吏”和“三别”。
出自诗人笔下的沉郁诗句,历经千年的流传后,仍然会直扣人心。有一次,萧涤非和学生们在昆明街头遇见一些面黄肌瘦的国军士兵,大家纷纷说起家乡处处抓壮丁的灾祸。萧涤非当时脱口而出:“你们都读过杜甫的《新安吏》吗?‘肥儿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念诗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所以,是生活使我接近了杜甫,产生了研究杜甫的念头。在当时那种恶劣的环境下,读杜甫的诗确是一种安慰。”萧涤非在文章里展露自己的心迹。
这或许并不是巧合。千百年来,不少身处困厄的名人志士,都会去老杜那里寻找安慰。南宋忠杰之士文天祥被囚禁在燕京狱中时,陪伴他的就是杜诗。他对杜诗信手拈来,将诗句从原诗里抽出,重新组合成诗,留下了二百首《集杜诗》。
“就像文天祥说的,你想说的,老杜已先代你说了,读他的诗,就像自己的诗一样,而忘其为老杜诗了。”萧涤非曾经感叹道。
1942年,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洪业被日军关进监狱。困在深牢大狱中,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讨要一套杜诗来钻研。
而在日本,杜甫没有留过足迹的地方,有一个江户时代的著名诗人松尾芭蕉。他死后,人们发现他的头陀袋里面,放着一部杜诗。
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莫砺锋曾经听很多位前辈说过,抗战胜利,日本投降,很多流亡到重庆和成都的教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吟诵起一首诗,就是杜甫的那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心甘情愿为杜甫卖命 为杜诗做注是一个庞大而繁琐的工程。
自感“未见有知音”的杜甫,到了北宋时期,成为一个“热门”的大诗人。他的诗被爱好者广泛收罗和编辑,甚至达到一个注杜诗的高潮,有了文学史上“千家注杜”的罕见奇观。
流传后世的杜诗资料浩如烟海。宋人认为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处”,特别用心去解释杜诗中的典故,有关讨论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巨细无遗”。
在监狱里还想着钻研杜诗的洪业,出狱后憋足劲儿写出一本杜甫传。此外,他还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出一部杜诗校注。他曾说:“有《杜诗校注》一书如此,庶可以上对古人、下诏来学,丝毫无遗憾矣。”
遗憾的是,洪业并没有能力去实现这个构想,他只是洋洋洒洒地写出杜诗校注的“内容框架”。
留给后人的担子很重。光是收集和阅读各种杜集研究资料,校注组就花去了6年时间。他们穷尽可能地收集有关杜甫的古籍版本。北京、上海、南京等十多个省市和许多大学的图书馆,都被他们不止一次地光顾过。
张忠纲回忆,当年他们几个年轻气盛的大学教师,经常不得不“求人走后门”。他们好不容易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发现一个海内孤本,但图书馆不准外借和看原书,只能看显微胶卷。他们只好求人翻拍出来,又找到新华社的熟人,用刚从日本进口的设备放大出来再看。
一张边缘破烂的发黄书单至今还存放在山东大学。用浆糊黏起来的白纸上印着不同版本的书名,每本书还被编上了序号,一共排了200个号。注杜的人就依照这个顺序找书目,一本本地对比各个杜诗集版本,找到诗句里的“异文”,这就是“校”;再筛选、集纳前人的注释和评论,也就是所谓的“注释”和“集评”。
电子时代还没到来之前,摘录资料和写稿,只能靠最原始的手书。他们先将资料抄写在卡片上,再在专门印制的单页500字的田字格稿纸上“爬格子”。
从打草稿到誊抄定稿,作者们要一笔一画地爬三四遍“格子”。当年,张忠纲握着英雄牌钢笔,用正楷恭恭敬敬地将一页又一页田字格填满。如今,堆起来有一臂高的手稿和装满了抽屉的黄色卡片,以及满屋子的唐诗宋文,一起躺在张忠纲的书房里。田字格里的蓝黑色墨迹,至今还没有褪色。
萧涤非经常跟注杜的几位年轻学者说:“尽管工作很艰苦,但苦中有乐,苦尽甘来,苦也就是甘了。研究杜诗就是要有一股寝食俱废的傻劲儿。”
有时,他还自我安慰道:“说来也有点怪,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心甘情愿为杜甫卖命。”
古往今来,确有许多心甘情愿为一个落魄诗人卖命的人。明末清初的王嗣奭,从43岁开始研究杜诗,一直钻研到80岁。有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睡觉,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对《新安吏》的新解,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高兴得像个孩子。正如他诗里自白的那样,“忆昔攻诗梦少陵”。
就连跟杜甫国籍不同的人也愿意为他劳心费力。在朝鲜,早在李朝世宗二十五年(1443年),最高统治者动员当时最优秀的学者,花了40年时间来翻译杜诗,直到世宗死了、新主又继位,终于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杜诗译本。
萧光乾回忆说,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对注杜事业已经到了“痴”的程度。有一年春节,山东省委领导来家里给萧涤非拜年,他不说客套话,反而“不合时宜”地跟领导们提“《杜甫全集校注》的审稿费”。学校开大会时,他在主席台上,再次“不合时宜”地找校领导“要人、要经费”。
1978年春节,担纲《杜甫全集校注》主编后不久,心怀壮志的萧涤非写了一首《满江红·心声》。词的最后一句是:“誓将心血付‘村夫’,杜陵集。”
这个“村夫”,就是自嘲为村夫野老的杜甫。
注杜之艰难曲折,犹如老杜艰苦备尝之经历
“但恨在世时,读杜不得足!”在儿子为他写的传略末尾,萧涤非添上了这句话。 时隔20多年,萧光乾领会父亲当年的意思,“不足的就是那部迟迟没能完成的《杜甫全集校注》”。 1991年,85岁高龄的萧涤非住进医院。张忠纲记得,躺在病床上的萧涤非还在不停地审阅校注的样稿。
没能熬过那年春天,萧涤非就去世了。在失去学术领袖之后,这个意义重大的集体性学术项目,在长达18年里,几乎陷于停滞。
直到进入新世纪,写好的手稿沉沉地压在箱底,没完成的那部分,命运仍然难以预知。
无法回避的是,向伟大诗人致敬的校注工程,无法逃开现实生活里的纷繁干扰。其中的主要纷扰是人事纠纷。校注小组的成员似乎不容易齐心协力完成未竟的事业。
在《杜甫全集校注》的书评中,谈及这部书历经的波折,唐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有感而发:“我也经历过学术合作的风雨,知道领导与出版方的支持、主事者的大度、合作者的互敬,对完成大项目缺一不可。”
事实上,30多年前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制定的“古代大作家集”,将近半数的命运也不济,至今没有问世。这个试图向世界介绍中国文化的出版计划,包括屈原、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关汉卿、汤显祖、龚自珍15位最负盛名的大作家。
作为《杜甫全集校注》责编之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十多年的胡文骏说:“感觉现在做学术不像过去那么‘融进’。一所学校承担某个项目做起来可能更顺利,而牵涉到几个学校,麻烦会多。”
1984年召开的那次《杜甫全集校注》样稿审定会上,为了一个名利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学术项目,学界最优秀的古典文学专家坐在一起各抒己见,“而现在大家似乎更愿意闭门造车”。
中年加入注杜小组的张忠纲,进入晚年却在为这部书的“泥入大海”而忧虑。他时常跟人感叹:“注诗难,注杜尤难。注杜之艰难曲折,犹如老杜艰苦备尝之经历。”
1200多年前,杜甫的命运就像这部后人向他致敬的书一样,颇多艰难和坎坷。曾有人评价,“杜甫是中国知识分子受难的代表。”
杜甫出生在一个有传统的官僚家庭,但是家族声势逐渐衰落。他一生充满政治热情,仕途却不太顺利,只做过左拾遗和成都尹之类的芝麻官。为了“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他始终不渝地接近权力,还向皇帝献过诗,但没得到过重视。
他上书营救好朋友房琯,触怒唐肃宗,被皇帝从政治中心长安驱赶出去。因为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身体在疲于应对幕僚攻击中难以维持,他只好终结短暂的幕僚生活。
他遭遇了剧烈变动的时局,王朝由盛转衰。他的半生在流亡中度过,“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填饱肚子都是件难事。他有时写信求朋友接济,或者卖药来维持衣食。穷到极致时,他捡山谷的橡栗充饥,大冬天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冻得直咳嗽,连渔夫们都觉得这个诗人比他们还可怜。
后来,他住在一叶小舟上。从秋到冬,在湘江上飘荡。公元770年,杜甫在舟上死去,终年59岁。关于他的死因,说法有很多。一种最荒诞的说法是,他饿了很多天,终于得到一位县令送来的白酒牛肉,在痛饮饱食之后,一晚上便死去了。
为杜甫写过传记的著名诗人冯至说过:“他的一生是个不可避免的悲剧。”
所幸的是,起始于1978年的《杜甫全集校注》,虽然“艰苦备尝”,但最终没有以“烂尾”而悲剧收场。
如同一颗明珠从泥潭里被打捞出来,山东大学于2009年重新启动“杜甫全集校注”项目。2012年,这部书获得国家出版基金的支持。 在山东大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协调下,困顿将近20年的杜甫全集校注小组重新开工了。
杜甫的影响绝非局限于诗国,更深的意义是对民族性格的潜移默化
蒙着灰尘的底稿从箱底里翻了出来,项目蹒珊地迈开步子。而校注小组最初的成员,将近一半去世,健在的也已经老了。
几经权衡之后,张忠纲成为《杜甫全集校注》的终审统稿人。在几位老成员中,他属年纪较轻的一位。自从进入注杜小组后,他埋头研究杜甫,勤恳地为老杜“卖命”30多年。
4个年轻的博士生充实了注杜的团队。承担两卷文稿的王培增已经去世,学生宋开玉替他增补完善。还有未完成的六卷,就由赵睿才、綦微和孙维3个博士生来补做。
就像萧涤非当年嘱咐自己一样,张忠纲时常耳提面命地跟这些年轻学者说,“注杜诗是坐冷板凳的事情”。他还喜欢用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和学生共勉。
一个夏天,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周绚隆去拜访张忠纲。一进门,他看见“老头穿着个背心裤衩,一个人在那儿干活,桌上堆满纸条”,“真是挺令人感动”。
张忠纲偶尔会感叹,自己“除了研究杜甫,可以说是身无长物”。他说,年纪越大,越热爱杜甫。 落魄潦倒的杜甫恐怕难以想象,在他去世后的一千多年里,他和他的诗歌,会如此备受推崇和热爱。
到了宋代,他的诗歌在庙堂和江湖之间流传,而他本人也成为士大夫顶礼膜拜的楷模。王安石和黄庭坚在他的画像前面感动涕流,理学家朱熹将他和诸葛亮、颜真卿、韩愈和范仲淹并称为“五君子”。
一个艰难困苦但又心怀天下的儒者形象在后人心里牢牢地树立起来。杜甫忠君爱国,更重要的是,他做到了孟子笔下的“威武不能屈”。安史之乱后,叛军占领长安,众多的唐朝大官投降做了伪官,当时的宰相陈希烈和大诗人王维都屈膝了,惟独杜甫没有就范。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他在朋友的帮助下,从牢中逃了出来。
杜甫的气节在后人身上赓续。南宋名将宗泽因受投降派掣肘而忧愤成疾,他在临终前长吟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那个做梦都在读杜诗的王嗣奭,明亡后拒不降清,抱着杜集感叹:“吾以此为薇,不为饿也。”
儒家所推崇的仁爱精神,在杜甫身上也有完满体现。他懂得推己及人,有一次在八月,秋风怒号,把他草堂上的三重茅草都卷走了,茅草有的挂在林梢,有的沉入塘坳;黄昏时风定了,乌云又聚集起来,雨不住地下了一夜,屋里漏得没有一块干土。他从自己的困窘想到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无眠的夜里唱起《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莫砺锋写过一本《杜甫评传》。他还在电视节目上讲杜甫,试图向大众普及“杜甫的文化意义”。在他看来,“杜甫的影响绝非局限于诗国,也绝非局限于文学范围,而是广泛地进入了中国民族文化形态的各个领域,具有深远的文化意义。而杜甫文化意义更深层次的体现是无形的,那就是对民族性格的潜移默化”。
这个民族的性格是多重的。“杜甫坚定踏实的人生态度、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这些素质正是中华民族性格中最光辉的部分。”莫砺锋这样分析,“虽说这种民族性格的陶铸不是少数个人的功劳,但杜甫的影响无疑是不可或缺的。”
杜甫的影响甚至超越国界,延伸至儒家文化圈以外的精神世界。美国现代诗人肯尼斯·雷克斯罗斯对杜甫满怀深情。他认为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性诗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和荷马更优秀,至少是更自然、更亲切”。
“杜甫所关心的是人的坚信、爱、宽宏大量、沉重和同情,唯有这些品格才能拯救世界。”在西方的文化体系中,杜甫的精神被这样阐释。
日本有一个研究杜诗的专家吉川幸次郎,平生的一个心愿是到杜甫故里去“朝拜”。他专门用白布做了一件长袍,准备穿着这身庄重的衣服来行礼。可惜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他到了郑州以后,在那里停留了好多天,没能抵达巩县。最后,直到去世,他也没能踏上杜甫的故乡。
1300年后的今天,我们该怎样纪念杜甫
2012年,杜甫诞辰1300周年时,注杜的项目并没有引来特别的关注,杜甫学术研讨会也并非新闻热点,反倒是“杜甫很忙”的涂鸦图片在互联网上像病毒一样传播。
人们发现,高中语文课本插图中那个骨瘦嶙峋的杜甫一时间铺满电脑屏幕,他一会儿扛着机枪,一会儿骑着摩托,一副“很忙”的样子。
在纪念杜甫诞辰130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专家们意外地多了一个讨论的话题,“‘杜甫很忙’究竟是不是网络策划?涂鸦的走红到底是怎样的文化形态?”
当时,还有媒体评论发问:“若无涂鸦,谁还记得杜甫诞辰1300周年?”
这些问题让象牙塔里的杜甫研究者綦微很困惑。她扎在故纸堆里,花了3年时间完成《杜甫全集校注》中的两卷,“感觉白头发呼呼地往外冒”。作为学者,她毕恭毕敬地对待杜甫。但是,令她愤懑的是,“有些人对杜甫、对传统文化是一种戏谑的态度”。她也有些忧虑,“普通大众似乎和优秀传统文化有些疏离”。
在杜甫“忙碌”起来的同时,几家都市报联合起来“拉起一面旗,郑重地,纪念杜甫”,共同征集“杜甫诞辰1300周年纪念方式”。一时间,近万名网友讨论起“1300年后的今天,我们该怎么纪念杜甫”。
一篇论坛帖子里,作者用有些煽情的笔调写道:“纪念杜甫,是对一个诗人的追思。抚今追昔,1300年,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史诗穿越,但有些情感、有些情怀,今人与故人又有几多差别?”
在这个不平淡的纪念年份里,《杜甫全集校注》却并没有合乎时宜地成为应景之作。
当时,作为终审统稿人,张忠纲认为书稿还没有完尽,“不能仓促地出来”。不少人劝他“趁热赶紧出版”,但难以说动这个性格有点“倔”的老专家。
“这部书是集大成之作,一百年之后也要能称得上高水平。错过杜甫诞辰确实很遗憾,但是也不能为此牺牲书的品质。毕竟,做学术并不是赶工程,也不是为了献礼。”如今,张忠纲语气平静地说道。
他甚至带着些许遗憾补充了一句:“若不是出版社说这个项目必须要在2014年完成,我会花时间再磨磨。” 不少喜欢杜甫的读者等不及了。过去的一年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胡文骏经常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一个听上去像是中年的男人一遍遍地问:“《杜甫全集校注》什么时候出啊?”2012年,被列入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之后,有媒体报道过这部书即将出版。
“您是谁?”胡文骏问。 “我是‘杜迷’。”电话那头答。
2013年12月29日下午5点多,窗外已是黄昏。张忠纲看完《杜甫全集校注》清样的最后一个字。他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4-11-12 17:19 编辑
杜甫托梦给我,说你们对他有误解
昨晚,我梦见杜甫。我说,老杜啊,好久不见,对了,今天看见一篇写你的文章,是一个叫六神磊磊的作家写的,《猛人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
老杜眉头皱起来了:说我猛,倒不错,但老夫从来都不是小号啊!
我把手机递给老杜:诺,自己看。
老杜捋着胡子开始了他的阅读。
以下,黑字是《猛人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的原文,红字是杜甫的话。
一、
公元735年,一个很平静的历史年头。
在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一个24岁的小伙子唉声叹气,用河南话骂着娘——他刚刚查了高考成绩,400分。
杜甫:这是个误会。那一年,我从吴越回到洛阳,但是考试是在长安,不是洛阳。
这个落第的学渣,或者说大唐帝国的判卷老师——“考功郎”眼中的学渣,叫做杜甫。
杜甫:“考功员外郎”可以简称“员外郎”,不能简称“考功郎”,那样别人还以为是“考功郎中”。高祖时候,考功郎中负责贡举,贞观以来,就由员外郎负责了。但开元十二年,也就是你们西元724年,出了点问题,有个叫李昂的员外郎被举人告了,然后就开始改革,到736年,贡举已经由礼部负责了。我考试的时候,是最后一年由员外郎负责,但不叫考功郎,考功郎中是负责考察官员是否合格的人,不管贡举。
那时候的高考是很残酷的,没有调剂。你本科没录取之后想调剂到蓝翔?那是做梦,乖乖买火车票回河南老家补习吧。
这一年,和落魄的杜甫相比,许多同时代的诗人都已经扬名立万,在诗坛翻江捣海,散发着猛气。
当时,大名鼎鼎的猛人张九龄正在当宰相,并酝酿着他的新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的公号每次更新,一群人都“赞!”“顶!”“中书令大人好棒,么么哒”。
杜甫:张九龄老师——我应该叫他张子寿老师,作为晚辈,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是很不尊重的,不过鉴于你们对张子寿这样的称呼太陌生,我就姑且这么称呼吧。——他做中书令是前一年的事,我下第那年他已经是金紫光禄大夫和始兴县伯了。而且,有一重误会,就是张九龄老师在做中书令之前就已经是宰相了。我们那会儿宰相制度有点复杂,你必须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是宰相,和你是不是中书令没有关系。而且,第二年张九龄老师就被升职为尚书右丞相了——明升暗降,宰相被撸了。很快又贬到荆州。张九龄老师的运气很不好。
一个叫王维的学霸作为高考状元,已经做到监察御史。他的粉丝正飞快增长,包括阿九公主在内……不要吃惊,真的是阿九公主,不是袁承志勾搭的那个独臂神尼,是唐朝的玉真九公主。
杜甫:监察御史的官很小。虽然有点权力,但只有正八品。
一个叫王昌龄的同学已中了博学宏词科,被当代人称作“超绝群伦”。他的代表作品“秦时明月汉时关”横扫诗坛,他的公众号也十分活跃,经常和各路大V搞搞互推。
杜甫:王昌龄老兄比我大了14岁。他中进士也不算早。“超绝群伦”不是我们那代人对王昌龄老兄的评价,而是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在《王江宁集》条目下的评价,“二十二年选宏辞,超绝群类。”被你们在互联网百科上传抄成了“超绝群伦”。王昌龄这时候并没有和大V搞互推。他认识孟浩然、李白、岑参是五年之后(740)的事。
即便是混得最不好的李白同学,也已经在帝都隆重发布了《乌栖曲》和《蜀道难》,被广泛转发,名声大噪。别看李大V还没有公职,微信公号也没认证,但却已经拥有贺知章等高端精英粉——没错,就是那个“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贺知章。
他们的地位、名气,全部秒杀屌丝青年杜甫。虽然杜甫也开了一个微信公号“子美的诗”,但是人气惨淡,粉丝少得可怜,阅读量总在个位数徘徊。
杜甫默默地关注了他们的微信公号。唉,要是能和这些土豪们一起玩耍就好了。
二、
这一年,我们的杜甫以一个学渣的形象踏上了诗坛。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大家好,我,是一个小号。”
杜甫:我不是落第后才踏上诗坛的。我七岁就开始写诗,写得就很牛逼了。十四五岁,我就出道了。人家都把我视为班固、扬雄一样的人物。你该读过我的《壮游》吧:“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在群星灿烂的唐诗俱乐部里,因为他是小号,每当有大V走进来,他都要慌忙起立,给人家让座,努力地和别人做朋友。
杜甫:哈哈,我什么怎么可能说出自己是小号这种话!我说自己“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还写过“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这太误解我了。下第后第二年我就去山东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是那时候写的。
某年某日,一个走路带风的大V潇洒地推门进来,一屁股坐下,把脚放到了茶几上。他叫李白。
杜甫:这是9年之后的事了。虽然735年我和太白都在洛阳待过,但我们那时候还不认识。
这时的李白已经被玄宗大大取消了关注,赶出了帝都。但人家毕竟供奉过翰林,参加过文艺座谈会,比起杜甫还是牛了一大截。
杜甫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诚恳地递上双手:“李老师,我们……能做朋友吗?”
后世的人们拼命渲染这一次握手,说是“四千年历史上继孔子见老子之后最伟大的相遇”“青天里太阳月亮走碰了头”。
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小号杜甫根本就是大v李白的粉丝。
杜甫:这太不中肯了。李白比我大了11岁,高适比我大了12岁。他们虽然比我年长那么多,但我们始终都是朋友相待。我写诗说自己“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我和老高、老李是结交的关系,不是粉丝和偶像的关系。我不会把自己看那么低。
那些日子里,他陪着李白游山玩水、喝酒撸串,不时向旁边这个人投去敬慕的眼神。事实上,后来终其一生,他都始终崇拜、记挂、思念着李大v: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杜甫:我非常欣赏太白的诗,这些评价是发自肺腑。但最贴切的还是这两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信、鲍照,他们很厉害。
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对李白的思念就倍加强烈:
“在渭北,那春天的树已经郁郁葱葱了;
在江东,那傍晚的云也已是层层叠叠。
李兄啊,什么时候能够再和您相聚,
一起喝着酒撸着串,讨论着文章啊!”
杜甫:的确是这样。
李白对杜甫其实也不错,偶尔也给他回个贴,但他从来没有对杜甫的作文夸过一个字、点过一个赞。唯一有关的一句话是调侃杜甫“作诗苦”,意思是:“嗯,小杜这个人啊,写诗也是蛮拼的……”
杜甫对此大概并不意外。他到死都没有敢指望过自己能够和李大V并列。
杜甫:这真是太冤枉太白了!太白有太白的家数。太白写诗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他给孟浩然写过的诗我记得的就不下五首,孟浩然回复过他吗?你能说李白就是小号,孟浩然就是大V吗?孟浩然比太白大12岁啊!而太白大我11岁,你想想这个问题!太白给我写诗说“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这还不够吗?“饭颗山头逢杜甫”,长者给少者写诗用这种口吻,可想而知我们之间的关系!——怎能说太白是讽刺我!太白和我太对脾气了,我“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太白也正是这样!我写《梦李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愿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这种手足之情岂能理解为偶像崇拜!天地良心!
三、
又一个大V推门进来了。他脸上带着刀疤,浑身散发着杀气,他的名字叫高适。
走进俱乐部,高适很酷地坐下,点燃一支烟,思考着他的新作《从军行》。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温暖、诚恳的声音:“高老师您好,我是小号杜甫。”
高适比杜甫年纪小,出道也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杜甫对他的推崇。他认真地履行着一个小号的责任,陪高适游山玩水,喝酒撸串。
杜甫:哈哈,这错得也太离谱了,高适比太白都大。当时高适、太白、我三人一起游玩,不是谁陪谁的问题。
这甚至成为杜甫最珍贵的人生记忆之一。后来,每当回想起和高适、李白愉快玩耍的日子,他都很自豪: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杜甫:“得我色敷腴”意思是,他们见到我高兴坏了。他们比我年长,比我江湖上地位重,但他们一点都不低看我。正因如此,我才敬重他们。虽然到后来,我和高适冷落过一段,这个待会儿再说。
对大V高适的才华,杜甫无比仰慕:“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他甚至赞扬说:“高适的文章啊,就像曹植一样波澜壮阔;高适的德业啊,就像刘安一样可以正道成仙。”
后来高适的官越做越大,成了淮南节度使、彭州刺史,已经混到了大军区正职了。杜甫则颠沛流离地跑到了成都,人穷志短,时不时要吃高适的救济。
杜甫只有道谢,反复地道谢:“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好像不经常在诗里提几句这事,就会显得自己忘恩负义一样。
高适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别客气,咱们是朋友。
高适和李白一样,都拿杜甫当朋友,但却从来没注意过杜甫的诗。在他们的眼里,杜甫真的只是个小号。
杜甫:安禄山叛变之后,高适和我还有太白没在同一个政治阵营里了。高适是肃宗圈子里的人,太白和我是玄宗圈子里的人。因为这个,我们和高适淡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严武离开成都之后,高适继任成都尹,我就没有去成都找他,仍旧在梓州。高适镇蜀时期,吐蕃攻陷陇右,直逼长安。蜀郡西北的松州、维州、保州被包围,后来陷落,我写过《警急》《王命》等几首诗,那会儿对他还有些意见。仇兆鳌注我的诗,引用四明杨守陈的评价,说我讥讽高适。(《杜诗详注》)我当时确实对高适有些意见,他打仗能力不够,但要说讥讽,绝对不是!
四、
时间一年年过去,热闹的唐诗俱乐部里,一个又一个大V们穿梭往来,其中有王维、岑参、储光羲、孟浩然、李邕……
他们互相握着手,愉快地聊天喝酒,不时发出轻松的笑声。
作为小号,杜甫常常插不上话。他只能站在一边,带着拘束而恳切的笑,聆听大V们高谈阔论。
杜甫:搞笑。天宝十一年(752)秋,我和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同登慈恩寺塔,大家都写了诗,薛据的诗现在看不到了。后来有人评价我的诗“其气魄力量自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杜诗镜铨》)怎么能说我在他们之中插不上话呢!
对这里的每个人,他都送上最真诚的赞美。对于王维,他夸奖说是“高人王右丞”“最传秀句寰区满”。
对于岑参,杜甫夸他是“海内知名士”,说岑参的本事连当年的大文学家沈约、鲍照也不过望其项背。(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
还有一些大V,明明原创作品很不咋地,都是一些垃圾号、经营号,比如贾至、薛据之类,杜甫也对他们由衷赞美,说贾至“诗成珠玉”,说薛据“文章开窔奥,迁擢润朝廷”。
对于那些历史上的先辈,他也满怀敬意。比如对过去初唐文坛的第一集团——“四杰”,杜甫充满敬重,觉得他们的伟大难以超越:“王杨卢骆当时体”“才力应难跨数公”——当今之世,应该没有人的才华能超过这几位前辈了吧!
有意思的是,当时文人互相唱和非常普遍,互相夸几句很常见,但杜甫的那些大V偶像们没有片言只字表扬他的诗,连客套性的表扬都没有。
杜甫: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往来应酬少不了这些。第二,我确确实实会学习他们每个人。古人我学,今人我也学,比我好的我学,即便不如我,也一定有值得我学的地方。说别人没有称赞我的诗,怎么可能呢!我当年见过太多。我不是写过吗,“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但他们赞我那些话都找不到了,失传了。有几个人能像我老杜这样,发个评论也流传千年呢!
渐渐地,杜甫老了。生活蹭蹬和贫病交加,都让他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
公元770年冬天,寒风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病倒了,再也无法起身。
他的左臂已经偏枯,只能艰难地撑着右手,最后一次点亮了手机,看着自己的公号“子美的诗”。
杜甫:我的左臂没事,有毛笔的是右臂。我诗里说过,“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
是的,这一生,我终于没什么成就。一直到死,我的粉丝也就三五十个人。
年轻的时候,我也轻狂过。但和什么李白呀、高适呀、岑参呀、王维呀相比,我真的差远了,他们都好有才。
杜甫:我从来没这么觉得。欣赏归欣赏,我知道自己的位置。
不过,对朋友,我做到了仗义、友爱、感恩、有始有终。
对粉丝,我做到了坚持更新,我写了一千五百多首诗。
我做了一个小号该做的事。
他闭上了眼睛,“子美的诗”也永远停止了更新。
五、
当时,几乎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谁在乎一颗暗弱的六等星呢。
去翻翻当时唐人编的诗歌集、名人录、作家大全之类,根本就没有杜甫的名字。连几本最重要的集子,《玉台后集》《国秀集》《丹阳集》《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都不收杜甫的诗。比如三卷《河岳英灵集》,连什么李嶷、阎防都选上了,就是没有杜甫。
杜甫:哈哈,你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家的文字,会被郭敬明编的杂志选进去吗?《国秀集》选诗是什么标准?“风流婉丽,可被管弦”。太白、岑参的诗也一首没被选进去啊,我为什么应该入选?《丹阳集》是以籍贯为选诗标准,郭敬明的杂志再好,会把马尔克斯的作品也选进去吗?《中兴间气集》选了26人,其中最推崇的是钱起﹑郎士元,我列进去光彩吗?《河岳英灵集》是没选我,但它一共也没选多少人啊,你一个诗人再牛逼,也不可能大小奖项都包揽吧!
历史的灰尘,正在慢慢把这个小号埋葬。
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元稹的人,没错,就是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多情种子,偶然发现了这个小号。
他随手戳了进去,连读了几篇,不禁大吃一惊:神迹!这是神迹啊!这货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诗人啊!
这1500多首诗连起来,已经不是诗,而是关于整整一个时代的伟大纪录片。
这里面有王朝的盛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也有时代的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有恐怖的战乱:“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也有胜利的狂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有庶民撕心裂肺的痛苦:“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也有麻木无奈的叹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有老友重逢的感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也有孤芳自赏的矜持:“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还有惊心的花,有欢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苍凉的洞庭;有公孙大娘的剑器,有曹霸的画笔……
元稹呆住了,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最伟大的诗人不是四杰,不是王孟,不是沈宋,不是钱刘,不是高岑,而是上世纪那个默默无名、穷困潦倒的小诗人。
有人告诉元稹:“那个作者很可怜的,客死异乡,被孙子千里迢迢送回河南老家埋葬,连个墓志铭都没有。”
元稹挽起了袖子:“没有墓志铭是吗?我来写!”
我们至今还可以读到这篇墓志铭:“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是770年死的。到公元九世纪,中国才兴起了读杜诗的风潮。当时连文坛最大的大v韩愈都改了自己的微信签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在死去整整半个世纪后,杜甫终于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场伟大的逆袭。
每当想起这段故事,我都有点疑惑: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诗歌的价值吗?
我忽然想起了他《南征》中的两句诗:
“百年歌自苦,
未见有知音。”
这是他临近去世前留下的诗句。看来友谊是公平的,李白、高适、岑参们,你们从不把我当做天才,所以,老子我也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做知音。
杜甫:这两句是769年冬天写的。诗里边写“无知音”什么的不过聊为感慨罢了。第二年(770)正月,我特别想念高适。虽然之前有过冷落,但毕竟是知交。有次翻检旧物,翻到他有一年人日(正月初七)寄给我的诗,看得我泪洒行间!那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也死了六七年了吧!(注:杜甫记错了,其实高适死了不到六年。)又老又病,让我如何不怀旧!如今海内不拘形迹的知交,只剩下汉中王李瑀和敬超先活着了。(注:其实岑参也还活着,但杜甫也给忘了。他这会儿脑子已经不好使了。)我太爱你们却没法再相见,就让我的感情写在诗里吧!(注:此段是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的序。)
王路按:杜甫之所以牛逼,正如他自己所说,“爱而不见,情见乎辞”。他对所爱的人,是一腔热血,可以剖出肝胆的,绝不是“老子从来不把你们当知音”那种自负。——那恰恰是一个屌丝的心态,是求逆袭不得而受伤。如果那样,杜甫远远没有资格伟大。杜甫从来不以屌丝看待自己。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当凌绝顶”,就敢问“岱宗夫如何”,但他从来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会伟大这种问题——唯有屌丝,才对这种问题过分关注。杜甫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在和李白、高适、扬雄、曹植相平齐的位置上。但他同时又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你看,他又从来不以自己为高。“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这就是杜甫。你是泰山,他不以你为高;你是溪壑,他不以你为低。无论你有多高,他可以上与你齐,无论你有多低,他可以下与你平。这,就是杜甫。——地负海涵,包罗万汇。纵然如此,杜甫也不得不经历一世的苦难,来成就他的圣哲之路。杜甫之伤,是物伤其类的伤。世上疮痍处处,杜老笔底波澜万千: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感子故意长”,是杜老足以打动千年之下的人心的精髓。他在疮痍遍地的世上,终其一生,把赤子之心呵护得完好无伤。
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这才是杜诗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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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微风 发表于 2014-11-10 21:02
杜甫托梦给我,说你们对他有误解
昨晚,我梦见杜甫。我说,老杜啊,好久不见,对了,今天看见一篇写你的文 ...
赫,我贴的时候就想~~~不知道这回哪位老师会跳出来纠错?却没想到是好久不见的微风大侠{:189:}
本帖最后由 月下 于 2014-11-12 03:54 编辑
其实杜甫自视也高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诗,自比曹植,赋,自比班扬。
再看看杜甫是如何称赞其他人的。对比玩味一下,也颇有趣。
另外,一般认为高适比杜甫大吧。高适有做过从军行?没百度到啊 杜诗给我一种苦的感觉,但不是颓废的苦,而是苦中有振奋,有力量。
经历过盛唐的人,毕竟有胸怀,有脊梁,没有后世屌丝的酸和萎靡。 学习了,很有趣。揣测伟人,需要自己襟怀非凡才好。 本帖最后由 李根 于 2014-11-11 22:51 编辑
杜甫,一个伟大的灵魂。千载之下,俺们还能通过他的诗,来和他的灵魂发生共鸣,真是幸运得令人热泪盈眶。
他写的那些讲述不如人意的、悲喜交加的、满目萧瑟的、痛断肝肠的故事,是其他人的诗作里不常见到的。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千载流誉后,贤愚知其名
{:209:}{:209:}{:209:} 后人读诗大多只能凭文字,而当时的人要看地位、名气、经济状况、性格去交结诗人啊。还有就是后来人们更在乎律诗规范了,杜甫的诗就显山露水了。 仁 发表于 2014-11-12 22:29
后人读诗大多只能凭文字,而当时的人要看地位、名气、经济状况、性格去交结诗人啊。还有就是后来人们更在乎 ...
高处不胜寒。然而,站在高处的,如果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要更加孤独。 龙血树 发表于 2014-11-13 00:00
高处不胜寒。然而,站在高处的,如果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要更加孤独。 ...
所以不要作领引者,作追随者,脚步快些就好了 好文。山菊可再看看丁启阵的:拜托,杜甫是大V.....
指出了六神磊磊一些常识性错误。 云平 发表于 2014-11-13 09:50
好文。山菊可再看看丁启阵的:拜托,杜甫是大V.....
指出了六神磊磊一些常识性错误。 ...
哎呀,云平真是大V范儿,顺手搬过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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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名之起,并不晚于李白;杜甫生前,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并非死后许多年才名声鹊起。按照有名即大V就有大号的逻辑,杜甫理所当然是大V,他后来得了“诗圣”名头,那是实至名归,不是什么屌丝逆袭。
…………………………
《拜托,杜甫可不是屌丝,而是唐朝的大V》
文/丁启阵
一直以来,不断有人在说:杜甫成名比李白晚,李杜洛阳初会时,李白已经名满天下,而杜甫仍是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杜甫生前没有多少诗名,是死后很多年,直到元稹(779-831)作《杜工部墓系铭》,对其诗歌大加褒扬,这才名声鹊起。诸如此类。
把杜甫尽量往穷苦、坎坷方向描述,俨然成了国人通俗文学史叙述的一大套路。相应地,在网络时代,杜甫被称为屌丝,被认为是屌丝逆袭的典型。
近日,微信微信朋友圈又有人在转播一篇并无新意的文章,题目叫《小号杜甫》。文章称,“一个土头土脑的诗人,和他几乎没人关注的小号,在死去整整半个世纪后,终于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场伟大的逆袭。”
不得不承认,这类网络写手炮制的文章,尽管充斥着知识乃至常识错误(已经有人指出其中部分错误),但对唐代文学没有下过功夫的普通读者,还是有很大的蛊惑欺骗作用的。因为它说得热闹、生动,天花乱坠。
作为一名杜甫诗歌的爱好者和研究者,我忍不住要站出来大喊一声:事实决非如此!
杜甫早年在呈给一位朝廷高官的诗中,有这样几句:“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老年写的一首忆昔诗中有这样几句:“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再加上晚年所作《江南逢李龟年》中的“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我们足以得出如下结论:早在少年时代,杜甫即已在诗坛崭露头角,并且得到了一批名流的赏识。这个时候,李白还在四川湖北等偏远地区混江湖,走着自学成才的道路,结交方外人士,玩隐居,企图走终南捷径混仕途。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情况都是杜甫自己说的,不一定可信。但是,我们知道,其中有些是跟当事人说的,例如对着李龟年忆旧的话;有些话,虽然不是对当事人说的,但时隔不久,听话者很容易辨别真伪,例如说崔尚魏启心把自己比做班固扬雄,说李邕王翰对自己的赏识。这些话都应该是由事实依据的,不是杜甫的凭空杜撰。
杜甫的才华,不但受到了李邕、王翰等并不轻许后辈的著名诗人的赏识(李邕曾不客气地斥逐过崔颢,史载王翰“发言立意自比王侯”),还得到过一些达官贵人的赞扬。这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尚书左丞韦济,“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就是说,他因为喜欢杜甫的诗歌,经常在其他朝廷官员面前,朗诵杜甫的诗句。韦济在朝廷同僚面前朗诵杜甫的诗句,这是杜甫在呈给韦济本人的诗中说的,不会有假。
当然,更有力的证据,来自杜甫生前诗友的评价与叙述。
现存文献中,较早描述杜诗影响、高度评价杜甫诗歌艺术的生前诗友有韦迢、郭受、任华等人。
韦迢在潭州(今长沙)遇到杜甫,写过两首跟杜甫有关的诗,其中一首有两句云“大名诗独步,小郡海西偏”,称赞杜甫诗歌名满天下,独步当世。郭受,大概是在衡阳时跟杜甫相逢的。杜甫将自己所做的诗给郭受看,郭受礼尚往来,也做了一首寄给杜甫,其中有“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两句,称赞杜甫的诗歌艺术和品德名望。
如果有人质疑说,韦迢、郭受的诗都是应酬之作,夸赞有礼节性成分。没关系,我们可以举出另一个证据,任华的描述和称赞。“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从任华寄给杜甫的诗中这两句看,他是一个读书不少、曾有诗作被广泛传播的诗人。这个诗人,这样描述杜甫当年在长安时的诗名:“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这样描述杜甫诗歌的影响:“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他本人这样评价杜甫诗歌成就:“曹刘俯仰惭大敌,沈宋逡巡称小儿。”更有趣的是,他这样描述自己意外听到他人朗诵几首杜甫诗时的震撼与激动:“……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
任华其人,保留至今的诗作有三首,分别赠予李白、杜甫和怀素,都是古风歌行体长诗,都对他们的艺术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赞美。从前我曾据此认为任华是唐代第一慧眼之人,现在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任华是唐代第一追星族人,他选取当时最具盛名的三位,与之交往,做诗赞颂。
有几位生前好友,虽然不曾正面赞美过杜甫诗,但显然含有赞美肯定的意思。高适《赠杜二拾遗》“草玄事已毕,此外复何言”。草玄事,指杜甫立言之事。可见,高适认为杜甫诗名传世的事业已经完成。严武为了动员杜甫出任他的幕府参谋,做诗规劝道:“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严武显然承认,杜甫是“善题鹦鹉赋”的——用曹魏祢衡典故,含警戒意味,但亦有指杜甫善于做诗的意思。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不过是杜甫一时的牢骚话,当不得真。同时,这一句诗所指未必是诗歌艺术,很可能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有关。请注意,这句诗的上一句是“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杜甫做诗,忧国忧民,为的是经世济民。因为,杜甫是儒家的信徒。
有人以杜甫曾热情赞扬王维李白高适等人的诗歌艺术,但这几位并没有投桃报李,赞美杜甫的诗歌,来证明杜甫的诗歌不入他们法眼,证明杜甫诗歌在当时诗坛没有地位和影响。这种逻辑是有问题的。因为杜甫性格的自负和刚强,结交朋友时有个特点,“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这直接导致一个后果:杜甫结交的朋友,除了岑参、严武等外,多数都是比他年龄大的前辈。例如,郑虔大他18岁,王维、李白大他11岁,高适大他10岁。赞扬比自己年龄小的同辈诗人,在整个唐朝也是罕见的。像韩愈推崇可能是同岁的张籍,颇不寻常。再者,唐朝诗人,王维、高适、李白等人诗歌作品的保存情况都很不理想,散失严重。今天我们能看到的,都只是他们全部作品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他们赞扬杜甫的诗句,在散佚之列,不无可能。这些年长于杜甫的诗人,或因性格不善说项,或因诗风疏于谈艺,亦属可能。试问,唐朝像杜甫这样善于谈艺赞扬他人的诗人有几个?有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李白的诗名,后人多半是从杜甫诗中了解到的。“李白一斗诗百篇”“白也诗无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敏捷诗千首”,都是杜甫赞美李白的名句。
还有一个至为简单的人情道理,假如王维李白高适诸人真的瞧不起杜甫,瞧不起杜甫自己视同生命的诗歌艺术,他们不会跟杜甫有那样的亲密关系,杜甫也不未必愿意跟他们周旋。须知,李白、高适跟杜甫的友谊,都是终其一生的。举几句李白跟杜甫的诗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相失各万里,茫然室尔思”。情好如此,焉有不推重之理!高适富贵不忘旧友,在杜甫携家流寓成都期间,曾一再在经济上予以援助。“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人日寄杜二二拾》),高适对杜甫的感情,是真挚的,对其诗歌艺术,是敬重的。
杜甫诗集中,有如下两首作品:《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和贾舍人早朝》。前一首做于杜甫在长安求官期间,诸公包括高适岑参薛据等诗人,后一首做于杜甫任左拾遗期间,参加唱和的有王维。高适、岑参、王维的诗都保留至今,只要稍微懂点诗艺,都不难看出,论音律,论胸襟,论境界,杜甫的诗,都不在他们之下。前人称杜甫诗“压倒群贤,雄视千古”,不是溢美。王维高适岑参是做诗的高手,他们几次跟杜甫同题赋诗,不会不了解杜甫的实力。
有人以杜甫诗不曾入选唐人《国秀集》《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等诗歌选本为证据,得出杜甫诗歌在唐代缺乏地位与影响的结论。
唐人选唐诗的本子,据专家估计,有过20多种,但是今天仍能看到的只有10种。这10种本子,只有晚唐著名诗人韦庄编的《又玄集》选了杜甫的诗。多数选本,实际上只是同仁诗选,入选的诗人很少。各选本常客中,水准参差,有一些诗人,例如崔国辅、崔湜、朗士元,早已淡出公众阅读视野。唐人的唐诗选本,普遍带有编选者鲜明的个性和倾向性,没有一种堪称全面、客观、高水准的。杜甫不曾入选多数本子,丝毫无损于杜甫诗歌的地位和影响。
杜甫不是唐人诗歌选本的常客,但是,他有过多种个人选集。杜诗的传播情况,远远好于绝大多数同时期诗人。入选本子数量较多的李白、王昌龄、高适、孟浩然等人,在诗歌保存和传播上,显然都不如杜甫诗。学术界有一种悲观的论调,现存李太白诗集中的作品大部分是伪作!
《又玄集》的编者、晚唐诗人韦庄,是杜甫的崇拜者。因此,《又玄集》把杜甫作为首选。(韦庄还在成都浣花溪畔杜甫草堂旧址重修草堂,以寄托对杜甫的景仰和怀念之情)
根据晚唐诗人樊晃的《杜工部小集序》记载,杜甫生前,已经有“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杜甫去世后不久,诗人樊晃又编印了六卷本的《杜工部小集》。樊晃作序时,已经得知杜甫两个儿子宗文、宗武的下落,他宣称要“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从现存一千四百多首诗歌情况看,杜甫中年以后的作品大致是完整的。
上述种种,至少可以说明如下两点:杜甫诗名之起,并不晚于李白;杜甫生前,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并非死后许多年才名声鹊起。按照有名即大V就有大号的逻辑,杜甫理所当然是大V,只要他愿意,他会有自己的大号,而不是什么屌丝,他后来得了“诗圣”名头,那是实至名归,不是什么屌丝逆袭。
最后附带说明一点:杜甫(712-770)死后,名声更大,元稹作《杜工部墓系铭》,功劳不小。但是,杜甫死后的诗名尊荣,并不始于元稹(779-831)。元稹之前,已经有多位有影响的人物,对杜甫诗歌作了崇高的评价。第一位是樊晃(约700-773),他称杜甫“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杜工部小集序》),第二位是韩愈(768-824),他不但说过“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勃兴得李杜,万类困暴陵”,这两句既不得罪李白粉丝也不得罪杜甫信徒的话,但是他也说过一句未免要令李白粉丝伤心的话:“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同时,跟韩愈齐名的诗人张籍更以实际行动,表明杜甫诗歌的伟大:他将印有杜甫诗的纸张烧灰服下,说是这样可以写出好诗!
山菊 发表于 2014-11-14 04:26
哎呀,云平真是大V范儿,顺手搬过来多好:)
你搬来,我转去;P 山菊 发表于 2014-11-14 04:26
哎呀,云平真是大V范儿,顺手搬过来多好:)
好像也没有说道'岂有文章惊海内'?其事这一句貌似自谦的话足以说明杜甫当时的诗名了。
有些人只是为了表达貌似与人不同的观点,罔顾事实,但为取宠。不必认真。 本帖最后由 常挨揍 于 2014-11-14 21:26 编辑
马督工评的,杜甫的诗句画面感很强“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子女哭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跃然纸上 仁 发表于 2014-11-12 21:35
所以不要作领引者,作追随者,脚步快些就好了
俺的脚步也不须快~~~慢慢走,还不停地东张西望:)
山菊 发表于 2014-11-15 05:15
俺的脚步也不须快~~~慢慢走,还不停地东张西望:)
好心态。其实我说的是题外话。在很多领域,如零售业,有些公司,甚至是那些大公司,并不争创新的第一,因为那样失败的可能不小,风险较大。他们审视别家公司,去复制别人的成功。 仁 发表于 2014-11-14 17:18
好心态。其实我说的是题外话。在很多领域,如零售业,有些公司,甚至是那些大公司,并不争创新的第一,因 ...
因为公司的目的是赢利啊~~~所以我一直强调要先明了自己写诗的目的。
不管干什么,目的决定了方向和路途的选择:) 文章写得好不好就看背完二十年后,还能背多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李白的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子同销万古愁。
鲁迅的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很多并不是写得不好,而是缺少那种可以令人记住的力量。
ps,熟读唐诗的行动不咋顺利,一天背一篇,第二天就记不全了。现在和当年不能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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