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啊,押沙龙!——广略太子褚英之谜
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生于公元1580年,与弟弟代善和妹妹东果的母亲都是元妃佟佳氏,他父亲的第一位正妻。
当年,刚刚凭借十三副遗甲起兵的努尔哈赤,处境相当窘迫,无法为子女们提供足够的保护,据说每当仇家追杀过来,这位父亲就不得不把三个幼小的儿女藏进柜子,东躲西藏的兄妹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里逐渐长大。
褚英不到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在历史中消失,没人知道其结局。对于佟佳氏的死,满汉史料都讳莫如深,后人断言,其中一定隐藏着与努尔哈赤有关的不可告人的重大机密。这位鳏夫很快续弦,褚英兄妹的后妈是史书称为继妃的富察氏,她本是努尔哈赤堂兄留下的寡嫂。尽管“后娘养的”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贬义词,但据说这位继母却与前任的儿女相处得很不错,她尽心尽力地抚育他们,使褚英兄妹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褚英最开始的头衔是“台吉”,这个蒙语词据说源于汉语的“太子”或“太师”,后来成为对部族首领的尊称。这王子作战极其勇猛,早在公元1598年,十八岁的他就因为征伐瓦尔喀人(明末生活在乌苏里江和穆棱河流域的少数民族)立下战功,被父亲赐予“洪巴图鲁”的名号——“洪”可能是汉语“皇”的转音,意为“大”,“洪巴图鲁”即“大英雄”。
公元1607年农历正月,褚英二十八岁。这一年,在与乌拉部的乌碣岩之战中,努尔哈赤的弟弟兼二号人物舒尔哈齐缩手缩脚按兵不动,导致战况一时陷入胶着。正是褚英在凛凛寒风中身先士卒率先冲锋,才一举打破僵局,己方终于大胜,缴获五千多匹战马和三千多副甲胄。乌拉主将博克多等三千多人被杀,这个曾经强大的部族彻底丧失了争霸的实力。
战后,功臣褚英获得“阿尔哈图土门”头衔。“土门”亦作“图们”(中朝边境那条江的名字),女真语意为“万”,引申为“万户”,“阿尔哈图”则是“谋略”,合起来为“足智多谋的万户”,文言便成了“广略贝勒”,这也是后来皇太极即位后追认兄长的正式封号。从此,人们尊称褚英为“广略太子”。
身为嫡长子,褚英被早早确定为汗位继承人,后来努尔哈赤又宣布,自己的长子有权代父执掌国政,处理汗国的日常事务。满族早期史书《满文老档》写道,努尔哈赤的想法是“吾若举用长子,专主大国,执掌大政,彼将弃其褊心,为心大公乎!遂命长子阿尔哈图图门执政”。
不过,褚英执政不久——大概在公元1613年左右——努尔哈赤就接到汗国几乎所有高层的联合投诉。从史料看,广略太子似乎有着严重的性格缺陷,努尔哈赤曾说他“自幼褊狭,无宽宏恤众之心”,也就是气量狭小缺乏宽容心,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人们推测,即使一母同胞的弟弟代善,与兄长的关系也不好,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很显然,他是一个人缘极差的领导。
投诉者中,既包括褚英的弟弟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和堂弟阿敏这几位贝勒,也有号称与努尔哈赤“信用恩养,同甘共苦”的五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即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安费扬古和扈尔汉,他们后来被称为“开国五大臣”。
除扈尔汉外,另几人与努尔哈赤年龄相仿,他们都是追随汗王多年的老弟兄,相当于刘邦的樊哙、曹参,亦或成吉思汗的木华黎、速不台,对汗国政事具有极重的发言权。相传,努尔哈赤早年曾与他们结拜为兄弟,而当后来五人陆续去世后——巧合的是,他们竟都死在努尔哈赤生前——汗王曾哭着表示:“朕所与并肩友好诸大臣,何不遗一人以送朕老耶!”
五大臣多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史载他们曾在残酷的战场上不止一次救过努尔哈赤的性命,而后者也完全相信前者们的忠诚,因而相比几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贝勒,也许老臣们的投诉更令汗王重视。
据满文史料记载,众人声称广略太子犯有如下恶劣罪行:
第一,在贝勒与大臣间挑拨离间,造成彼此不和;
第二,勒索弟弟们的财物和马匹;
第三,尤其恶劣的是,他竟扬言:“我即位后,将诛杀与我为恶的诸弟、诸大臣。”
总之,“此秉政长子,毫无均平治理汗父委付大国之公心,离间汗父亲自举用恩养之五大臣,使其苦恼,并折磨聪睿恭敬汗爱如心肝之四子”(满文老档)。贝勒与大臣们宣称,自己已经无法与太子共事,而且将来肯定会遭到报复,之所以向汗王控诉,只不过是为了死中求生,拼个鱼死网破而已:
“若因畏惧执政之主而不告,吾等生存之本意何在矣。彼云,汗若死后不养吾等,吾等生计断矣,即死,亦将此苦难告汗。”
眼见大伙集体反对,努尔哈赤不得不做出表态,他把褚英叫来,将贝勒大臣们的告状信扔给他看:“长子,汝若有何正确之言,汝回书辩之。”
褚英则没有做出任何有力的抗辩——“长子答曰,吾无辩言”。于是,汗王将太子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宣布,剥夺褚英的部属财产,由各贝勒平分:“汝如此持褊狭之心,则将赐汝专有之部众、牧群等物品,尽行合于诸弟,同等分之。”
从此以后,褚英再也没有掌握过兵权,即使如此,努尔哈赤对长子仍很不放心,每次出征时,都留下两位贝勒专门监视他。按照《满文老档》的说法,褚英怀恨在心,曾咬牙切齿地问几个亲信说,父亲剥夺了我的部属财产,我宁愿去死,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吗?据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对于这一明显具有谋反意味的挑逗性问题,几个亲信都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于是,当努尔哈赤再次出征时,褚英便“作书诅咒出征之汗父、诸弟及五大臣”,他还对亲信们说,希望父亲此战大败,而自己会截断败军后路,让他们无家可归:“战败之时,吾不许父及诸弟入城。”但没想到,这些话刚讲完,就被人偷偷报告给努尔哈赤,于是褚英马上被关了起来——“长子阿尔哈图图门三十四岁时,癸丑年三月二十六日,监禁于高墙之屋。”
《清史稿》则说,遭到父亲的贬斥后,褚英“意不自得”也就是很不爽,他于是“焚表告天自诉”,向老天倾诉委屈。但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马上被政敌们定义为“诅咒”,至于是诅咒汗王还是诅咒诸贝勒大臣已经不重要了。褚英于是再次被告发,面对沸腾的民意,努尔哈赤终于宣布,将众叛亲离的长子“幽禁”。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闰八月,在被监禁两年之后,年仅三十六岁的前太子褚英神秘地死去。关于他的死因,各种史书包括满洲自己的史料,记载都极其晦涩,而即使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后人认为也很可能经过了乾隆时期的大规模有组织的篡改。
比如《清史稿》只说他“乙卯闰八月,死于禁所,年三十六”,《满文老档》的寥寥数语为“两年后,见其毫无改悔,遂诛杀”。而明朝人则传说,褚英是因为劝谏父亲不要背弃有情有义的大明帝国,才被残暴的父亲处死的,所谓“明人以为谏父叛明忤旨被戮也”。此说并非毫无根据,因为就在褚英死的当年,努尔哈赤编成八旗,次年他即在赫图阿拉称汗,正式建立后金政权,与明帝国分庭抗礼。
幸运的是,现代又发现了《满文老档》更早的版本,这就是人们所称的《老满文原档》或《旧满洲档》,它们用满族早期文字即“无圈点满文”写就,比后来用新满文改写过的其他版本具有更高历史价值。在这些陈旧的档案里,对褚英之死做了较详细记载:
“聪睿恭敬汗以其长子阿尔哈图图们,心术不善,不认己错,深恐日后败坏治生之道,故令将其囚居于高墙内。经过二年多之深思,虑及长子若生存,必会败坏国家。倘怜惜一子,则将危及众子侄、诸大臣和国民。遂于乙卯年聪睿恭敬汗五十七岁,长子三十六岁,八月二十二日,始下决断,处死长子。”
很显然,努尔哈赤是在“众子侄、诸大臣”的强大压力下,被迫处死了自己的长子兼继承人。褚英执政期间实施的集权化管理,不仅极大侵害了旗主贝勒和大臣们的权利,也违背了努尔哈赤将八旗(当时还只有四旗)分权治理的初衷。在贝勒们看来,身份不过旗主的褚英将自己凌驾于其他旗主之上,他是在越权;而在父亲看来,太子架空汗王,他是在夺权。无论上下,对他都已经不能容忍。
从明朝和李朝的史料来看,同为满洲崛起时期的重要领导人和著名勇士,褚英和其叔父舒尔哈齐有一些类似的特点,比如他俩都积极支持努尔哈赤统一女真,但他们又都对明朝怀有好感,而对与明朝开战持消极态度,加之本身势力过于坐大,因此在女真基本统一之后,便成了努尔哈赤勃勃野心的障碍。造成他们悲剧结局的两个主要原因,首先是权力斗争,其次是路线分歧。
尽管被时人和后世目为铁石心肠的政治动物,但与自己长期同甘共苦的长子之死,还是给努尔哈赤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以至于他多年以后,仍念念不忘地召集家族成员向神灵宣誓,并给后代们定下家法:(见<清太祖实录>)
“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努尔哈赤要求后代汗王们,对犯罪的亲属能不杀就不杀,宁肯让老天来惩罚他。
“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念,天地岂不知之?若此者,亦当夺其算。”努尔哈赤进一步说,万一老天疏忽了,没有及时惩罚犯罪者,也只需将其罪恶的念头扑灭就得了,没必要非杀不可。
“昆弟中若有作乱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怀礼义之心,以化导其愚顽。似此者,天地佑之,俾子孙百世延长。”老汗王苦口婆心地劝导后代,宽恕作乱的兄弟,正能够体现出你的仁义心肠,对方即使再愚昧顽固,也肯定会被感动的。如果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么天地一定会保佑我们家族绵延百世。
“自此之后,伏愿神只,不咎既往,惟鉴将来。”最后,老汗王带领子孙们共同向神灵祈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请神灵不要再追究了,一切都要向前看,就把历史做为将来的镜子吧。从这些言语来看,努尔哈赤很可能怀有强烈的负罪感。
《圣经》里,除了众所周知的所罗门王,以色列的大卫王还有个出色的儿子,此人名叫押沙龙——“以色列全地之中,无人像押沙龙那样,得人的称赞:从脚底到头顶,毫无瑕疵”。据说除此之外,圣经再也没有这样形容过一个男人。
但是,押沙龙胆大包天,不仅藐视大臣,连国王也不放在眼里。他每天早晨站在城门口,将“以色列人中,凡有争诉要去求王判断的”,都一概私自处理了。王子还经常摆出与百姓亲近的姿态,“若有人近前来要拜押沙龙,押沙龙就伸手拉住他、与他亲嘴”。就这样,“押沙龙暗中得了以色列人的心”。
于是,“有人报告大卫说,以色列人的心,都归向押沙龙了”,眼看大权旁落的国王,不得不做出针锋相对的举措,父子的冲突已无法避免。经过一系列战斗,最终王子一方失败,押沙龙也在逃亡途中被杀。当听到儿子的死讯时,一代枭雄大卫痛不欲生,他“蒙着脸,大声哭号”,甚至说出了“我恨不得替你死”之语,此情此景令人动容,显然并非完全出于矫情。
同为一世枭雄的努尔哈赤,脑海里很可能曾涌出与大卫王同样的悲凉。褚英的三个儿子中,次子国欢死得较早,剩下二人都得到善待:长子杜度二十多岁便被爷爷封为贝勒,还做了镶白旗的旗主;三子尼堪在父亲死时只有五岁,长大后成为满洲名将,是清初的理政三王之一,顺治时战死在湖南。
康熙时,褚英的一个后裔——曾孙苏努渐渐发达,他曾担任过宗正(皇族事务部的部长)、将军、都统等高官,到康熙末年已晋封为多罗贝勒,成为朝廷重臣。有意思的是,这位皇族很可能是位基督徒,教会史家方豪在《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中写道:“苏努之为教友,殆无可疑。”
其实,虽然他的十多个儿子大多皈依了基督教,但苏努本人却一直不置可否,当时在华的欧洲传教士认为:“苏努王爷对基督教本来很有好感,但是与上帝相比,他更害怕皇帝会怪罪于他,他的地位、财产难保。”
在传教士写给欧洲的信里,他们称苏努为“开国皇帝的兄长的后裔”。可想而知,苏努家与传教士的关系相当密切,因而后者才能通过他们一窥清朝开国时的点滴秘辛。
说明:本文节选自笔者正写的一部书《鞑靼战纪——明亡清兴的第三方视角》,请勿转载,以免将来有机会出版时发生麻烦。 谢谢分享 努尔哈赤对他的儿子和弟弟都谈不上好。实际上女真人在顺治之前的王位争斗都很血腥。非常具有游牧渔猎民族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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