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闲话当年 (六)
解放后,桃源和全国各地同样,进行清匪反霸,开展土地改革。
王家是桃源境内有名的大户人家,自不免然,所有的田地房产,作为胜利果实统统给分掉了。王其志本人因为国民党时期当过伪团长,解甲归田后,又当过多年的乡长,任职期间,少不得依仗权势,为非作歹,恶名昭彰,清匪反霸中被人民政府镇压。王的妻子在家中房产田地被分掉后,也被扫地赶出大门,在山边上搭了个小小的窝棚,自劳自吃,接受监督改造。
可怜这富贵人家出身的娇小姐,早年的大学生,从前连草都不拈死一根的人,又是个高度近视的“瞎子”,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其日子的艰难曲折,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1954年,文彬老伤好出院后,转业回到家乡桃源,被安置在县油脂公司。
翌年春上,为落实油菜籽的收购任务,油脂公司组织干部下乡,一个村,一个村地清理盘查油菜种植面积。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被安排到茅叶寺乡,负责该乡的油菜种植面积的丈量与考核。
孩提时代,文彬老跟随父亲来过王家几回,也认识王其志的妻子。记得这女人当年穿旗袍装,蹬高跟鞋,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个时候的少夫人,年青又漂亮,既有风度也潇洒,那是何等的高贵与尊荣啦!现如今旧地重游,身历其境,文彬老不免回想起父亲与王家多年的交往,又想起王家当年赠送书铺房产的往事;看眼前,忆往昔,当年显赫的王家,庭院深深的房廊屋宇,眼目下已全部分掉。分到的各家各户,又重新扩展修建,已然失去往昔的风采与显赫。面对着一片破败衰亡,人事全非的当前,不得心生恻隐,起心立意想去看看昔日的少夫人。
从小便知道少夫人是抽烟的,而且烟瘾蛮大。于是,文彬老在村口的小卖店中,特地买了一条“红金”牌的好香烟,讨了张旧报纸一把卷好,再用个袋袋装起,提在手中前去看望王其志的遗孀。
谁知来的不是时候,少夫人此刻正在农田里干活儿,以她眼下的身份,断乎是叫唤不来的,她得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嘛。
吃过午饭,文彬老再次前往。这回,王家的少夫人正好在家。
高度近视的少夫人正在泥土垒成的那个土灶上忙着自己的一餐中饭,猛见到矮小的窝棚内突然拱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干部,着实吓得不轻,以为不是前来训话的,便是出了什么事儿,来找麻烦。
文彬老见到眼前的少夫人,一身穿着,破破烂烂,巾巾吊吊,邋遢糊哒,从前梳得油光水亮青黝黝的一头漂亮头发,如今乱得像个鸡窝,且一半呈现出花白颜色。看到少夫人这穷愁潦倒的模样,不免内心一阵惨然,想不到昔日有知识,有文化,更有风度的大家闺秀,竟然沦落到这步的田地!心中一股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于是赶忙上前打起招呼。
好半晌,少夫人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你呀!险希些把我的魂都赫掉哒!真是不好意思呢,你看,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没得一个,您请床上坐一坐吧!”
文彬老递过香烟,又掏出五十万元(旧币)钞票,塞给那少夫人手上。
少夫人接过钱和香烟,感动得喉咙一酸,哽咽得说话不出。
隔着厚重的眼镜片片,文彬老看到她泪花直在眼眶内打转转:“想不到我们这些人,成了一堆臭狗屎的这等时刻,你还记得起我,还有胆量前来看我!真的是个有心的人啦!”
文彬老说:“这些年,我去了朝鲜,去年底转业才回来。这不,我一到茅叶寺,就打听你们王家的情况,听说少夫人你住在这儿,今天特地过来看看你。上午来过一次,没有见到人。吃过中饭,把碗一放,我就来了。来!也就是特地看看您的!这点钱,这条烟,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比起过去你们王家对我家的恩惠,其实算不了什么!”
文彬老见少夫人还没吃饭,空着肚子,等一会儿又要出工,便表示不再打搅,抬步就要走人。
少夫人一见,连忙一把拉住了他:“我晓得你忙,也不耽搁你了,只是请你稍等片刻,我送件东西给你!”少夫人松开双手,搬开拦在窝棚门口的栅栏,出去了一会。
稍倾,回来后手上多了把紫砂茶壶。
少夫人双手托着这把茶壶,必恭必敬送到文彬老手中:
“难得你有这一份心思,还记得前来看望我这落难的苦命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只有这一把紫砂壶。这东西是件古物,乃是当年我在南京时买下的。如今不值钱了,但过些时日,说不定又会时兴起来。你把它好好的保存起,值钱不值钱且不说它,东西放在你身边,权且当一个念想”
文彬老不好打得推辞,于是伸出双手接哈过来。
仔细一看,茶壶浑身上下,沾满了新鲜泥土,想必是刚从土里面刨出来的。拭去表面的土屑,这才发现是把朱红色气的紫砂壶,难得的珍品!暗自思忖,似觉得如此珍贵的东西,自己不能收受。便打了个推辞,道:“王夫人,这件东西太贵重哒,我承受不起!还是您自己收藏着吧!”
少夫人一见,急了:
“你千万莫起别的意思,我是诚心送把你的。你也看到了,如今到了这等地步,我留起这精致东西也用不出手。正因为我喜欢它,这才悄悄地把它埋入土中,免得落到那些不识货的人手里,随手就摔得稀巴烂,把这好东西给毁掉糟塌了!这东西到了你的手上,也算是物归其主,物有所值!也不枉它跟了我这么些年!来!来!来!你就莫要讲什么客气啰,把这东西赶紧包好起,千万莫要让旁人看见了,他们不识货,只晓得糟踏!”
俩人推来搡去好半天,实在承情不过,文彬老只好收下了这把紫砂壶,用包烟的那张旧报纸依旧包紧扎,揣在了口袋中,然后,千恩万谢别过少夫人,匆匆忙忙离开这块是非地。
过了一段时日,回到县城,文彬老打了几盆清水,将这埋入土中好几年的紫砂壶淘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拿在手中,仔细把玩。这才发现,这是把朱红色的紫砂壶。壶底有一行刻款:‘荆溪惠孟臣制’。壶体遍身施釉,彩绘描就,制作相当精良,乃是明代的器物。也是福建泉州,漳州,广东潮州一带奉为至宝的“孟臣壶”,紫砂壶中的精品,实乃不可多得的上上之物!
如今,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王少夫人早已作古,文彬老也从翩翩少年,成为耆耄老者。
从这一把紫砂壶的几经易手再又落到文彬老的手中,联想起时代的移易,宿命的多舛,穷富的无常,由不得这人不感叹命运的捉弄!
正所谓:小巧玲珑孟臣壶,多少变幻寓其中,遥想当年繁华景,不过黄粱一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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