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4 09:42:34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公元696年,大周帝国的西北边疆重镇洮州,也就是现在甘肃省甘南州的临潭,两支数量庞大的人马正在对峙,一支是原来的唐军也就是现在的周军——为了习惯,我们在本文仍统一使用唐军来称呼他们吧,另一支则是他们多年的死敌,强悍的吐蕃军团。

这一年,大周女皇武则天有过不只一个年号,她在万岁登封元年农历三月十六丁巳(公元696年4月22日)改元为万岁通天,而战争恰恰发生在进行这次年号变更的农历三月,因此关于此战的具体时间,不同的史书就有了不同的记载。

唐军的统帅是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将,他俩地位尊贵,都是帝国宰相,也都是名噪一时的名将。其中的一位,为同凤阁鸾台三品、肃边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武周篡唐后,将原来李唐的宰相机构中书省和门下省成了女性气息很浓的名字,一个改叫凤阁另一个改叫鸾台,因而,宰相委员会成员即同中书门下三品,便改称为同凤阁鸾台三品。唐军另一位统帅,则是著名的娄师德,此时正被女皇无比信任的他已官至左肃政御史大夫“知政事”——政事堂原本是唐朝宰相议事的地方,后来也成为宰相委员会的代称,其成员称为“参知政事”或“知政事”。

唐军对面,那支吐蕃军团的统帅,也是六十来岁,此人名叫噶尔钦陵,他的头衔是吐蕃帝国的“大论”——“论”在藏语中是“大臣”的意思,后来西藏地方政府的“噶伦”就是由此而来,吐蕃的“论”相当于部长级高官或唐朝的尚书,“大论”就是部长会议主席或帝国首相。我们知道,“吐蕃”是藏人的祖先在青藏高原建立的一个奴隶制王朝,存在时间大致相当于中原的唐朝,吐蕃人曾与唐人进行着经年累月的战争,其中包括好几场足以载入世界军事史的著名战役,洮州之战便是之一。

大战前夕,彼此间早就是老相识的唐军主帅王孝杰给吐蕃主帅钦陵去了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在唐朝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但幸运的是,吐蕃史官十分精确地记述了该信的内容,从而让我们有机会对那场战役一窥端倪,历史将为此而感谢他们。吐蕃人记载的这些内容经过多次抄写流转,其中的一份抄本保存在敦煌——中唐时,吐蕃人曾占领了整个河西走廊,其中也包括敦煌,他们统治那里将近一个世纪之久,因而敦煌的石窟中保留了许多吐蕃时期撰写的古藏文历史文献,它们被统称为“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不过可惜的是,它们于1907年-1908年间被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先后盗运国外,分别藏于英法两国。

按照吐蕃史官的记载,除了信以外,王孝杰还赠给钦陵一袋粟米粒和一袋蔓菁籽,信中这样写道:

“吐蕃的军旅像成群的猛虎,如列队的牦牛,

可是算一下我的人马也不比你少。

谚语说得好:量颅缝帽,量足缝靴,

吐蕃能够聚集如此大军,可我军的数量也足以应对。

如果细喉咙都能容纳,难道大肚子会装不下吗?

我们如同天上降下来轰击岩石的霹雳,

你们的岩石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从其中表达的意思看,王将军无疑是在劝说对方识些时务,早点撤军。至于粟米粒和蔓菁籽,大概是代表己方数量众多吧。

钦陵并没有被吓倒,他很快回了一封信,内容针锋相对:

“你们只会动嘴皮子,还说什么数量多寡!

小鸟再多也是鹰隼的食物,游鱼再多也是水獭的点心,

麋鹿角虽多却没什么用处,牦牛角虽短却能争强好胜。

松树生长百年,一个斧头就足以伐倒。

江河纵然宽阔,牛皮小舟却轻松渡过。

青稞虽然长满大坝,但进入一盘水磨就变成了粉。

星斗尽管布满天空,一轮红日之光就使之黯然失色。

山谷川口一星火焰,就足以烧光所有果木。

一股泉源爆发山洪,足以能冲走所有的山林。

满地土块之中,如果让一块石头在上面滚动,请看是那石头破碎?还是土块破碎?

请看在大坝上面,一背干草与篾片放在一起,是草先腐朽?还是竹子先腐?

请问一个铜缸里放进一瓢盐,你尝到的是水的味道呢?还是盐的味道?

雷声大的霹雳没多少能耐,只能靠响声吓唬四周,你们的军队其实就像水面上的蝇群,为数虽多却难于指挥,和那山头的云烟没什么两样,对于人无足轻重。

对付你们,我的士兵岂不是就像镰刀割草一样容易吗?

牦牛那么大,箭头那么小,可射中了难道不能致命吗?”

受此奚落,王将军自然不会甘心,于是继续回信:

“小小的鸟蛋,上面压着大山,它能挺得住吗?

微弱的火苗,遭遇大海的波涛,岂有不灭的道理?”

但钦陵的答复却更加气势磅礴:

“山的巅峰是岩石,岩石之上是大树,大树梢头是鸟巢,鸟巢之中才是卵。

山如果不坍塌,岩石就不会垮,岩石不跨大树就不断,大树不断则鸟巢就不会倒,鸟巢不倒则鸟蛋就不会碎。你说山能压碎卵,莫非是这样压吗?

火在山上燃烧,水却流在谷中,连山腰都到不了,怎么能熄灭火苗?

我们吐蕃的悉补野王族像天上的日头,你们的唐朝皇帝则如月亮一般,尽管同样是君主,然而对于天下,日月光芒所照耀的范围,相差的难道不多吗?

至于大小之类的言辞,咱们就不必较量了吧。大海中游着巨大的鲸鱼,可是突然天降霹雳,立刻把鲸鱼杀死在水里,雷电这两种东西一旦降临,即使比岩石还坚硬也会粉身碎骨。

我们吐蕃的神圣赞普,与苍天共同笼罩着大地。雪域之中,大无过于苏毗国王末.计芒,他深藏在九层地表之下,赞普却能擒而杀之。

看了上面这些,关于大小优劣,咱们难道还有比试的必要吗?”

既然谈不拢,那还是开打吧。不过且慢,要知道王孝杰可是大唐当时一等一的名将,就在四年之前的长寿元年(公元692年),他在西域大破西突厥与吐蕃联军,当年十月,唐军“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光复了被吐蕃人占领的安西四镇。两年后的延载元年(公元694年),吐蕃与西突厥再次联兵进犯西域,却又再次大败于王孝杰之手——史载是岁二月,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王孝杰主持的这几次对外战役,算得上武则天时期取得的最大军事胜利,女皇大喜过望,高调表彰自己的这位杰出军事统帅:“今故土尽复,孝杰功也!”

这样一位军功赫赫的名将,此时怎么会如此低调,一而再地磨破嘴皮子劝降?更何况,唐军占据主场优势,数量也远远超过敌人,这么低声下气自取其辱地求人家投降,有必要吗?这恐怕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唐军主将对吐蕃统帅极为忌惮,对自己取胜根本没有信心。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待续】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4 10:33:48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一、亚细亚的乌云》


高宗至玄宗前期,大唐的文坛群星璀璨,除了著名的“初唐四杰”外,还有一对以“燕许大手笔”而闻名天下的文化人,他们就是被封为燕国公的张说和袭封许国公的苏颋,两人并称文章圣手,又因其姓氏而被时人称为“苏张”,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甚至在其诗歌《代典江老卜百韵》中将他们与流芳千古的李杜并提,诗云:“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

苏张二人都主张“崇雅黜浮”,即讲究实用,重视风骨,以矫正陈、隋以来的浮丽风气,其中的苏颋非常擅长公文写作,甚至能将政府诏令写得自成文体,连皇帝也爱不释手并要求专门保留其原稿;而另一位大手笔张说则尤其长于碑志,撰写的碑文形式严整,典雅宏丽,显示了格调雄浑、气势恢弘的盛世气象。

比如,在一直流传至今的《张说之文集》——其意并非“张说的文集”,而是因张说字“说之”而得名——卷十七中就保存着这么一篇碑文,名为《拨川郡王碑》,其文笔一如既往的恢弘壮丽气势磅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来赏析,这里不过多讨论其文学方面的成就。

我们知道,唐宋封王的名号一般都附带地名,但奇怪的是,唐朝并没有“拔川”这个地方,而且,碑文中的这位已故的拔川郡王有一个古怪的名字——论弓仁,也就是说他的姓氏是更加古怪的“论”。

按照碑文的内容,碑主人论弓仁逝世于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也就是公元723年,时任位高权重的朔方节度副大使,他生前的爵位已经是酒泉郡开国公,死后更被朝廷赠予拔川郡王。

从历史记载来看,唐初的封王标准十分严苛,除了李、武两家宗室外,异姓封王者可谓凤毛麟角,远非天宝以后亲王满地走、郡王多如狗般的泛滥封爵可比,那这位明显是外姓的论弓仁究竟何德何能,竟然能列身连功高盖世的李卫公、李英公也无法奢望的王爵之中呢?

人们进一步研究后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情况,这位碑主人并不是唐人,光这点其实并不奇怪,大唐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阿史那社尔、黑齿常之、哥舒翰、高仙芝甚至安禄山等,都是外族在朝为官,但论弓仁的出身却还是让人大跌眼睛,因为他竟来自大唐的百年死敌——吐蕃!

仿佛嫌这些料还不够猛似的,碑文中还写道:“拨川王论弓仁者,源出于疋末城,吐蕃赞普之王族也。曾祖赞、祖尊、父陵,代相蕃国,号为东赞。”解读后的结果让人无比震惊,碑主人竟然出身于曾执掌吐蕃朝政的噶尔家族,碑文中的“曾祖赞”就是禄东赞。

“禄东赞”是唐人给他的名字,其藏语本名为噶尔.东赞域松。在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松赞干布时期,禄东赞是赞普(即国王)之下的头号人物,长期担任着相当于首相的“大论”,在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的战争中出谋划策,起到了关键作用。史载,就在征服一场重大的胜利之后,藏王松赞干布兴奋异常,在庆功宴会上他自充麦霸,引吭高歌:

“啊!若问王者是何名?

乃是赤松赞。

若问臣者是何名?

乃是东赞域松。

……

我等君与臣,

君不抛弃臣,

君若抛弃臣,

则宜守天边;

臣若背弃君,

则当受惩处!”

我们已经可以肯定,论弓仁就是来自于禄东赞的噶尔家族。“噶尔”这个词在不同的汉文史书中有不同的表示形式即“薛”或“蒆”,比如《旧唐书》记为“蒆”,《新唐书》作“薛”,而《通典》复作“薛”;《会要》则又作“蒆”。

关于噶尔家族的起源,历来说法不一。

一说如碑文中标明噶尔家族“出于吐蕃赞普王族”。这一说法或出有因,因为这一权势显赫的家族从来不与王室互通婚姻,从避免近亲或同族婚配的角度来讲,似乎可以作为旁证。但其为王室一支,藏文诸书都没有记载,反而是汉文史书有所涉及,比如《资治通鉴》里记载:“吐蕃俗不言姓,王族皆曰论。”

但这个记载是不正确的,后来的研究发现,吐蕃上层社会其实相当重视族姓,各贵族都有自己的姓氏,如娘氏、卫氏、蔡邦氏等等。所谓“论”即大臣之意,并非指王族,吐蕃王族只有王室悉补野氏族一家,其他氏族皆不能称王。也就是说,论弓仁的姓氏“论”只能说他是出身于吐蕃大臣,并不能证明该家族来自王族。

另一种说法认为噶尔家族出自苏毗。松赞干布的父王囊日松赞攻灭苏毗后,常驻苏毗故都辗噶尔,为了防止娘氏、韦氏、蔡邦氏等豪强大族势力做大以保持政治上的平衡,赞普遂刻意物色和培植原来地位较低、同诸大望族存在一定矛盾的当地土著力量,一个不怎么显眼的辗噶尔当地小豪强——噶尔家族于是幸运中选。

这一家族原是苏毗国王的家臣之一,按照吐蕃历史文书的记录,它发迹于“蔑布一个小山谷里”,既属于有一定影响力的土著势力,又不如娘氏、韦氏等声望显赫。因此,当权势显赫的前任大论(即吐蕃群臣的首脑,一般译为‘大相’)蒙赤多日芒策去职以后,囊日松赞就让该家族出身的噶尔赤扎孜门继任为第二任大相。

据说这位赤扎孜门其人“贤明、果断、刚直”,而且还有一个独特的本事——能够猜到别人的心事,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推测,他可能有相当深的心理学造诣或察言观色能力,文书中写道:“有三宾客结伴同行,彼能知第一人所想何事,第二人所想何事,第三人所想何事。后,问诸三友人,真耶?伪耶?此三人心中所思,口中所言,竟与赤扎孜门所言一一应验”。由赤扎孜门开始,在吐蕃历史上发生重大影响的噶尔家族陆续入相吐蕃宫廷。

到了囊日松赞的儿子松赞干布的时候,噶尔家族的首领噶尔.东赞域松——即汉文史书中所称的“禄东赞”——成为了藏王的智囊,协助藏王谋划统一雪域高原的伟业,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汉文史书中对禄东赞的能力也赞不绝口,说他“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土,多其谋也”。

在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过程中,禄东赞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是吐蕃派往大唐求亲的特使,藏王派地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朝见唐太宗,对婚事不可谓不重视。在此之前,吐蕃与大唐曾在后者的边境松州也就是今天四川阿坝州的松潘一带打过一仗,双方平分秋色,最后缔结了和约。太宗皇帝已经了解了这个青藏高原新兴政权的强大实力,也从吐蕃派遣第二号人物亲自来求亲中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遂欣然允婚。

于是,一个即将远嫁西藏的大唐宗室少女就这样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但让人遗憾的是,她的名字、生年均不详,亲生父母亦不知为何人,人们多怀疑她是太宗族弟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而在后来汉藏两族的史书上,则称呼她为文成公主。

在西藏民间故事中,对于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求婚的这次事件,做了许多绘声绘色的描写,即使在后世喇嘛们撰写的西藏正规史书中,关于文成公主进藏过程的记载,其艺术性和文学性都远远超过了史书应有的范畴,可谓雷声一片。

比如,藏族史书上说,唐太宗于禄东赞抵长安求婚时,多方刁难,歧视尤深,但禄东赞均一一化解,至于唐太宗如何五难吐蕃使的故事,早已在西藏民间广为流传,感兴趣的朋友自己去搜索,应该相当容易找到。

另外,据说禄东赞还给唐朝皇帝带来了藏王松赞干布几封充满威胁性的书信,每当他解答了唐朝皇帝的一个刁难,就让皇帝打开一封,里面不但准确预见了皇帝出的难题,而且每封信的结尾处都扬言“要是这样做了你还不许嫁公主,我就要派遣神变大军前来,杀死你,劫回公主,摧毁你所有的城市!”

藏史继续写道,后来,在吐蕃使者解决了所有难题后,唐太宗不得不按约定同意出嫁公主,但为防止禄东赞再使损招,确保公主安全抵蕃完婚,皇帝让公主的队伍先行出发,扣留禄东赞为人质达三四个月之久。但狡猾的禄东赞在遭扣留期间,却继续大冒坏水愚弄唐朝皇帝,讹其将一切续绸焚烧,屠杀猪羊,焚毁一切山林,煎炒种子播于田中,致全无谷实,使汉地福运为之衰减,并趁间逃亡,在公主一行人出发五个月后,追上了她们,然后一起返抵吐蕃。

尤其天雷滚滚的是,按照藏史的记录,西藏民间还流传一种说法,说禄东赞在护送文成公主的漫长旅途中寂寞难耐,遂设法引诱了文成公主,两人一路干柴烈火,甚至还生了一个女儿……

不过,后世学者们多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纯为藏中僧侣,于苦读佛经、辩经之余,揽史自娱,所作之无聊趣谈,纯戏谑之语,此正合藏人好开玩笑的本性。也可能是误会禄东赞所娶的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为文成公主,因藏人翻译汉文史料,常会有误解文意而错译者,因而指鹿为马。”也就是说,这些内容多是古代喇嘛们吃饱了没事干,念经之余穷极无聊时的YY之作。

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帝国的西京长安,李世民大帝与世长辞。按照两唐书的记载,在唐朝新天子高宗刚刚即位的这段时间里,他名义上的姐夫松赞干布表现得相当仗义。藏王不仅派人在已故老丈人的陵墓前献上十五种金银珠宝祭奠,而且还亲自给实际执掌大唐政务的宰相长孙无忌写信,信中表达了“天子即位,下有不忠者愿勒兵赴国共讨之”的强烈思想感情。而唐朝也礼尚往来,下诏册封他为驸马都尉,西海郡王,对此松赞干布欣然接受,并对唐廷随后再次加封的“宾王”(也有史料作‘宝王’)名号以及杂色绸缎三千段等赏赐也都统统笑纳。

在这里,唐朝明显将吐蕃当作帝国治下的众多藩属之一,但松赞干布对这种待遇却似乎相当高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藏王并非自甘堕落,而是因为自己在这种来往中实在是获利非浅,大唐先进的科学技术的大量引入,对整个西藏生产力的改进和提高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文成公主进藏,给吐蕃带去的不仅有价值不菲的嫁妆,还有大唐先进的生产技术和规章制度,据后代西藏史籍《柱间遗教》的记载,有绩罗绸缎等衣物、金银首饰及释迎牟尼佛像、大史集、二百六十经论文典、烹调食品法三百六十、配制饮料法多种、坚甲利兵三百六十、经史论集十四部、词藏、词库、词变、修身论著、放牧增殖法、数码与历算。中原占卜经典三百卷、善恶宝鉴、工艺技术六十整、治疗四百零四种病的医药、百种验方、五种针灸医术、四种炮制药物法和经部、续部佛经等。随同公主进藏的随从,除了公主奶妈一家、官属及其家属、若干侍女和卫士等,更有许多制造日用必需品的工匠和厨役,总之专业人士的数量相当可观。

但吐蕃的师父却又并不并只大唐一个,藏王松赞干布及其臣僚们像海绵般如饥似渴,从当时已知的世界各处虚心吸收关于政治经典、经济策略、文化理论、工艺技术、法律法规、生产种植等各种先进知识,充分体现了一个民族由少年走向青年时那种蓬勃向上的活力,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这样写道:

“从东方汉地和木稚,

引进工艺历算书籍;

从南方白色的印度,

翻译佛陀正法经典;

从西方粟特尼泊尔,

开享用财物的矿藏;

从北方霍尔和回纥,

获得法律事业典范;

统治四方的勇武之王,

各种财富源源而入……”

公元650年,吐蕃王松赞干布在国都逻些(现西藏拉萨)病逝。据后来的藏族史书记载,藏历铁狗年,松赞干布于宫中偶染风寒,起初只是伤风感冒,最后竟然发烧不止,直至不幸去世。在负责葬礼的吐蕃大相噶尔.东赞域松要求下,专业技师们以檀香木水涂满松赞干布的遗体以便防腐。人们给已故的赞普国王穿上帛绢绫衣,扶坐在虎皮座上,然后用马车拉到西藏山南的雅隆香波雪山之侧,安葬在松赞干布的祖先们也就是吐蕃历代先王的长眠之地。

松赞干布走了,身后留下一个面积超过两百万平方公里的庞大王国,尽管贫瘠的青藏高原上雪水依旧奔流,但它们已无法约束吐蕃骑兵踏向四方的铁蹄:

在东方,吐蕃的势力已逼近四川盆地边缘的唐朝松州,青海的吐谷浑汗国节节败退,直至退入唐军保护的河陇地区,大唐与吐蕃这对曾经的翁婿之间,一场激烈冲突已经越来越无法避免。但可怕的是,女婿对丈人的家底儿了如指掌,而丈人对女婿的伎俩儿却一窍不通……

在西方,吐蕃早已吞并阿里的象雄王国,势力渗透到克什米尔地区和帕米尔高原,阿富汗北部的吐火罗和富庶的印度河流域已经近在眼前……

在南方,尽管占领中天竺后无法忍受当地炎热的气候,来自高寒地带的吐蕃军团不得不撤回休整,但天竺北部的蒂尔湖地区却被并入了吐蕃的版图,从而建立了一个今后继续南进的稳固桥头堡……

在北方,通过协同唐军攻占龟兹,吐蕃打通了青藏高原北下新疆的道路,同时还可以通过帕米尔高原向西域调动兵员,为此后吐蕃与唐朝、阿拉伯帝国在中亚的连年争霸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青藏高原之外,一个崭新的天地正在向这些藏族武士招手,而之所以能窥到这片天地,人们认为多要归功于松赞干布,这样一个王者,即使仅仅享年三十四岁,他也已今生无憾!

史载他逝世时已没有活着的儿子,只能让年幼的孙子芒松芒赞(汉文史书作乞黎拨布)即位,吐蕃国政从此由大论噶尔.东赞域松掌握。随着李世民和松赞干布这一对名义上的翁婿君主相继离世,唐蕃之间在文成公主进藏后长达十年的蜜月结束了,二者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战争和阴谋间充斥着波谲云诡的动荡。

禄东赞执掌吐蕃朝政后,在内政方面成绩斐然,他制订法律、定税赋、分庸桂(‘庸桂’指武士阶层,其中‘庸’指随军奴户)、查户口、立丁册,被誉为吐蕃史上一代名相。不过,尽管这位汉文史书称做禄东赞的东赞域松,早在松赞干布生前就以智囊著称,并且先后为藏王主持迎娶过被后世奉为神明的尺尊、文成两王妃,但他一直以来都只是谋士而非谋主,因此掌权后迫切需要立威服众,而能最快积累起巨大声望的途径,无疑就是赫赫军功。

当时,唐朝凭借贞观之治打下的坚实基础,东击高丽西破突厥,并已经成为中亚草原的霸主,边界一直推展到帕米尔高原的乌浒水(即阿姆河)流域与河中地区。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连吐蕃人自己也承认,“彼时,唐朝国威远震,北境突厥亦归聚于唐,直至大食国以下均为唐廷辖土”。

而当时吐蕃的情况却比较糟糕,赞普去世,新主幼弱,乱事迭兴,原已臣属吐蕃的白兰(为羌人一支,活动在今青海南部及四川西部地区)又发生叛乱,吐蕃的实际掌权者禄东赞被迫全力对内,无暇向外扩张。因此,吐蕃对唐关系依旧维持着当年恭顺女婿的原状,往来相当殷勤,直到显庆三年(公元658年)那件不愉快事件的发生。

这一年,鉴于藏王芒松芒赞已经成人,吐蕃王廷遂派遣使者携带珍贵礼物向大唐求婚,希望仿效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先例,再次为赞普迎娶一位唐朝公主。但是,几乎与松州之战前的故事一模一样,高宗皇帝像他父亲当年那样轻率地回绝了吐蕃赞普的求婚,让敏感的吐蕃人又一次感觉遭到了大唐的羞辱。

此前,吐蕃军队在禄东赞的指挥下,已经平定了白兰人的反叛,并乘胜一直推进到河源地带,唐朝认为已经对自己的西部边境构成了相当大的潜在威胁,另外,吐蕃铁骑当年协助唐军攻占西域龟兹后并没有撤回,而是一直驻扎在昆仑山以北,这更加引起了唐朝的不满,高宗皇帝此时拒绝这门婚事,也许并不只是为了羞辱对方,可高傲的天可汗却没有对吐蕃做出任何解释。

不管怎么说,这次拒婚事件标志着双方蜜月关系的正式破裂。此后,愤怒的吐蕃人开始对大唐及其附庸吐谷浑频频主动攻击,正在鼎盛的大唐当然以牙还牙,双方的火气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最后,在薛仁贵指挥的这场血腥的大非川战役中,唐蕃之间积累了十多年的怨念终于全面爆发。

待续,请继续期待《二、大非川的罗生门》

索伦 发表于 2014-4-4 12:43:53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4 10:3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一、亚细亚的乌云》




好文章!
彼时吐蕃之盛,前无古人,不止在现今的藏区,还是河西走廊、西域的一个重要角逐者,但似乎也后无来者,这是什么原因呢?彼时其人口规模、经济比之后世更强大么?藏地的气候有重大改变么?

火白月心 发表于 2014-4-4 21:07:53

楼主又开一坑呀

糊里糊涂 发表于 2014-4-4 22:50:31

索伦 发表于 2014-4-4 12: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文章!
彼时吐蕃之盛,前无古人,不止在现今的藏区,还是河西走廊、西域的一个重要角逐者,但似乎也后 ...

都一样。哪个民族,国家都有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国家,民族如此,公司,家族等组织亦如此。

初生者,一无所有,如果能力强,机缘好,就可以蓬勃发展,一旦蛋糕无法再做大,内部就要动刀子了。中国是经历分拆重组等等,才焕发了几次青春,实际还是一个生命周期里只绚烂一次。吐蕃还幸好是在鸟不拉屎的高原上,不然那种内亚四战之地,都不知道换几次种了。

jerf71 发表于 2014-4-5 01:25:16

敬茶与LZ,坐等雄文。

人在江湖 发表于 2014-4-5 09:59:29

吐蕃玄怪录的大坑等了您嗯年了

草蜢 发表于 2014-4-5 11:28:25

索伦 发表于 2014-4-4 12: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文章!
彼时吐蕃之盛,前无古人,不止在现今的藏区,还是河西走廊、西域的一个重要角逐者,但似乎也后 ...


这个问题,俺以前在历史小组试尝过回答,重新八到这里骗分

吐蕃全盛的时候远远超过现在藏区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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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了新疆大部分(安西四镇), 喀什米尔, 阿富汗, 中亚的费尔干纳盆地,塔吉克斯坦, 河西走廊, 宁夏。 云南的南诏是吐蕃的属国。喜马拉雅山脉小国,尼泊尔,不丹不在话下, 印度孟加拉平原是吐蕃铁骑任意蹂躏的地方。

更不要提当年洗劫大唐都城长安,树立傀儡大唐皇帝了。

吐蕃的崛起的时候,有几个好的外界条件。

原来西藏的霸主象雄正在走向衰败。

青海的霸主吐谷浑被唐帝国严重打击。

唐帝国本身的注意力被突厥和高句丽吸引。

本来唐帝国也没有把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高原政权放在眼里,所以最初根本没有同意吐蕃联婚的要求。

只有通过在松州(四川松潘)的战争,才意识到吐蕃是一股势力。

即使如此, 文成公主不过是宗室女儿而已。

等到唐高宗时期, 吐蕃吞并了青海的吐谷浑, 唐帝国才发现原来吐蕃是一个威胁。

这才停止朝鲜半岛的战事,将军事力量掉往青海。

此时,虽然唐灭了高句丽和百济, 但没有来得及消化高句丽和百济的土地,但吐蕃的军事压力迫使唐帝国从朝鲜半岛撤军,这才让唐帝国原来的同盟新罗有了蚕食高句丽和百济旧地,统一朝鲜半岛的机会。

但薛仁贵同志在大非川之战的大败, 让吐蕃坚固了对吐谷浑旧地的统治。

从此吐蕃统一了整个青藏高原, 这是前无古人的第一次。

因为喜马拉雅山脉,吐蕃的大后方是很巩固的, 结合整个青藏高原游牧民族的兵力, 吐蕃的力量不比蒙古高原上的传统草原帝国低。其实在后来的中亚争夺战中,吐蕃往往胜出回鹘帝国。

草蜢 发表于 2014-4-5 11:34:44

索伦 发表于 2014-4-4 12: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文章!
彼时吐蕃之盛,前无古人,不止在现今的藏区,还是河西走廊、西域的一个重要角逐者,但似乎也后 ...

军事技术上,吐蕃也有突破。

吐蕃的炼铁技术很发达。 吐蕃的铠甲比唐人铠甲还要结实。

"人馬俱披鎖子甲,其制甚精,周體皆遍,唯開兩眼,非勁弓利刃之所能傷也。其戰必下馬列行而陣,死則遞收之,終不肯退"

"于中国者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亦负剑而行"

吐蕃时期大昭寺壁画上的吐蕃武士
http://www.aswetalk.org/bbs/forum.php?mod=attachment&aid=NDUyMjd8N2EzNTkzY2N8MTM5NjY2ODY5Nnw0ODh8Mjg3NjA%3D


「…其锻甲之法,其始甚厚,不用火,冷锻之,比元厚三分减二,乃成。其末,留箸头许不锻,隐然如瘊子欲以治验示锻时厚薄,如浚河留土笋也,谓之「瘊子甲」

在古格王国(现在的西藏阿里地区)都城旧址发掘的17世纪铠甲

http://www.asianart.com/exhibitions/tibet-armor/large/01_1.jpg

更早的15-16世纪吐蕃铠甲
http://www.asianart.com/exhibitions/tibet-armor/large/02_2.jpg

18世纪的西藏骑兵装备复原,背上背的是藏式火枪。
http://www.aswetalk.org/bbs/forum.php?mod=attachment&aid=NDUwNTd8NmVjNmYyNzV8MTM5NjY2ODg0MHw0ODh8Mjg3NjA%3D

http://www.aswetalk.org/bbs/forum.php?mod=attachment&aid=NDUwNTh8NTI1YTEyZWR8MTM5NjY2ODg0MHw0ODh8Mjg3NjA%3D

草蜢 发表于 2014-4-5 12:06:18

本帖最后由 草蜢 于 2014-4-5 12:13 编辑

索伦 发表于 2014-4-4 12: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文章!
彼时吐蕃之盛,前无古人,不止在现今的藏区,还是河西走廊、西域的一个重要角逐者,但似乎也后 ...

吐蕃帝国末代皇帝朗达玛在842年被刺杀, 从此天下大乱。

就在两年前的840年, 回鹘帝国的国相引黠戛斯攻破回鶻首都,摧毁了回鶻帝国的根基。

《新唐书》:

俄而渠長句錄莫賀與黠戛斯合騎十萬攻回鶻城,殺可汗,誅掘羅勿,焚其牙,諸部潰其相馺職與厖特勒十五部奔葛邏祿,殘眾入吐蕃、安西。

短短两年中,南北两个原本强盛的草原帝国土崩瓦解。 太巧合了。

俺认为有可能是气候变冷了。

《新唐书》还记载了在回鹘帝国覆灭的前一年839年:

方歲饑,遂疫,又大雪,羊、馬多死

清流宰 发表于 2014-4-5 15:59:42

本帖最后由 清流宰 于 2014-4-5 16:01 编辑

Google "中国历史气候"出现的图片。历代兴亡盛衰都在里面了。 唐朝是高温平台期。
http://p.ananas.chaoxing.com/star/1024_0/1385347695544oiehx.jpg

索伦 发表于 2014-4-5 21:03:08

清流宰 发表于 2014-4-5 15:5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Google "中国历史气候"出现的图片。历代兴亡盛衰都在里面了。 唐朝是高温平台期。




这个比较说明问题啊,现代技术条件出现之前,气温高的时期,能够获得相对多的粮食,进而支持维持相对大的人口规模,及专职军队的规模,军队活动的区域也因粮草充裕供给可靠而有扩大的基础。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8 13:19:10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二、大非川的罗生门》


唐咸亨元年(公元670年),青海大非川。濒临崩溃的唐军仍在坚持,但抵抗的意志已经越来越微弱,食不果腹的官兵们正承受着吐蕃铁骑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唐军主帅右卫大将军薛仁贵和他的两名副手,突厥族的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以及名将郭孝恪之子左卫将军郭待封,在占尽优势的敌人面前早已无计可施。这些绝望的将军们,只能和越来越少的部下如困兽一样,在尸山血海中拼命挣扎,以生命为代价拖延着全军崩溃一刻的最后到来……

关于这个“大非川”究竟在哪里,目前起码有六种说法,一是青海海西柴达木河;二是青海湖旁的布哈河;三是青海共和县西南的切吉平原;四是惠云河,也就是《大清一统志》的盐河;五是共和县的苦海子草原;六是大坝河草原,即共和县切吉以南的黄清河与青根河合流一带。

无论大非川具体在哪儿,上面这几个地方都离青海湖不算太远。

大非川之战爆发时,薛仁贵五十六岁,经过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他想必已经是一位须发班白的老将了。其长子薛讷时年二十一岁,正做着城门郎的小官,他在未来将成为大唐及武周北方边境的柱石,也是后世传说中薛丁山(有说,薛讷字丁山)的原型,而薛仁贵的孙子薛嵩——民间传说中那位反唐薛刚的原型——也是一代名将,其官爵甚至在父祖之上,直至封王,他曾先后被封为高平郡王和平阳郡王)。因此,尽管薛仁贵的子孙都是官二代,但薛家确实可谓虎父无犬子。

薛仁贵此时的对手,亦是一名虎父所生的虎子——吐蕃已故大相噶尔.东赞即禄东赞的二儿子噶尔.钦陵,由于他担任着吐蕃部长级的官职“论”,因此汉文史书中通常称他为论钦陵。汉文史载禄东赞有五子(比照藏文史料则至少六子),他们都是一时豪杰,其中尤以钦陵的才华最为突出,成为从薛仁贵开始几代唐将都无法挣脱的梦魇,即使是后来的汉文史书,对钦陵出神入化的将道也相当叹服。

但当时,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薛礼未必把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放在心上——尽管史书上没有关于钦陵生年的记载,不过他一直活到二十八年后的公元698年,才在突然之间非正常死亡,死时正当年富力强。因此估计大非川之战爆发时,吐蕃军团的主帅噶尔.钦陵应该也就二三十岁年纪。

其实,大非川之战并非噶尔家族第一次领兵与唐军对垒,文成公主和亲之后吐蕃军团与唐军爆发的首次冲突,应该是唐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的河源之战,但史书对这场战争的记载却相当诡异。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如此记述,这一年,吐蕃大相禄东赞再次出兵攻打吐谷浑,他的副手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之东岱处与唐朝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以八万之众败于一千”。

但奇怪的是,汉文史书对这场相当拉风的大胜却没有丝毫表示,使得后人疑窦顿生进而众说纷纭,近代藏学大师根敦群培的《白史》甚至将以上的记载解释为“汉兵八万,不能胜藏兵一千之义”,可参看上下文又明显驴唇不对马嘴,完全颠倒了胜负关系。

后来的研究者参照各种相关史料,终于找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是年,大唐名将苏定方出兵帕米尔高原以平定当地的大规模叛乱,这场叛乱很可能是高原以南的吐蕃所煽动的,因为就在一年前,大唐皇帝刚刚拒绝了吐蕃赞普的求婚,感觉受到羞辱的吐蕃人发誓报复。苏定方率军取道唐朝在青海的附庸国吐谷浑,途中很可能在乌海(可能在柴达木盆地的托索湖)以少胜多,击败了试图阻挠唐军的吐蕃大军,连吐蕃副相也在这场战斗中被杀。

我们可以进一步猜测,这场失利极大打击了急切希望通过军功来树立威望的噶尔家族,因为按照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禄东赞随后辞去了吐蕃大相的职务,他很可能是迫于朝野压力而引咎辞职的,因此对打败自己的唐朝不可能抱什么好感。直到两年后的公元661年,噶尔家族才又恢复元气,禄东赞在这一年以谋逆的罪名除掉了前任大相,重新执掌吐蕃朝政。

禄东赞复职后,带领仍致力于建立显赫军功以服众人之口的噶尔家族,审时度势迅速改变了战略方向,改以西域为突破口,并为此与汉文史称大食的阿拉伯帝国结盟,同时积极接纳反唐的西突厥残余势力,终于取得了重大胜利。到禄东赞逝世的公元667年,吐蕃已经占领了唐朝安西四镇中的龟兹和疏勒,大唐西域总督治所——安西都护府也被迫迁往西州。

按照汉文史书的记载,禄东赞死后其子论钦陵即开始执掌吐蕃国政,但参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等相关考古证据,我们基本可以确定继其父执政的,其实并非次子噶尔.钦陵,而是汉文史书中认为“早亡”的长子噶尔.赞聂多布,他担任吐蕃大相达十六年之久。

钦陵在此后十多年中,一直以吐蕃主要军事将领的身份辅佐哥哥,率领吐蕃铁骑东征西讨。到大非川之战爆发的公元670年,早已残破不堪的吐谷浑汗国终于被吐蕃彻底吞并。于是,只剩下数千帐可怜人马的吐谷浑末代可汗诺曷钵与王后弘化公主,高宗皇帝这对名义上的姐夫和姐姐,不得不逃进大唐的西北重镇凉州寻求保护。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高傲的大唐认为,该是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亲戚的时候了,于是征讨吐蕃的大军开始行动,高宗宣布的出兵原由当然理直气壮:送自己的姐夫姐姐回家,即“护吐谷浑还国”。与皇帝有着深厚私人感情的猛将薛仁贵又一次被委以重任,由帝国最东方的高丽调到西部青藏高原,出任远征军最高统帅。

凭心而论,此时的大唐对自己这个边远的亲戚仍没有怎么重视,这从皇帝授予薛仁贵的头衔中可见一斑——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行军大总管”前面说过,就是本次军事行动的总司令,而这里所谓的“逻娑”,是吐蕃的国都逻些的异译,也就是现在的拉萨。很显然,此次高宗皇帝的目标可谓雄心勃勃,绝不仅仅是送姐姐回家这么简单。

尽管在战略上藐视了敌人,但同时唐朝在战术上仍相当重视,这次出动率领的兵马不可谓不强。关于他们的具体数量,不同史料有不同的记载,即使同一史料的不同部分记载也差异很大,比如《册府元龟》中就同时有“领兵五万”和“率众十余万”之语,当然如果有人说“众”和“兵”是两回事儿,那也由得。总之,这是一支相当庞大的主力兵团,按照唐初的战法,很可能以方便大范围机动作战的骑兵为主,至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否就出自那支久随薛礼的朝鲜半岛得胜之师,至今仍无定论。

按照汉文史书记载,战争的过程大致如下:八月,薛仁贵率军进入青海大非川,命副将郭待封在大非川构筑工事以存放辎重粮草,薛仁贵自己则一如既往,亲率少量精锐向乌海(和上一个乌海可能并非同一个地方,学者们考证说这个乌海即青海兴海县西南苦海子)方向突击。

钦陵此时也率领吐蕃军应战,《旧唐书.薛仁贵传》说此次吐蕃参战兵力多达四十万,似乎有所夸大,要知道吐蕃并非匈奴、蒙古那样的全民皆兵,而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半定居民族,至今西藏的许多农民一辈子连马都没有骑过,在遥远的中世纪,于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征集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无疑极其困难,如果它真存在的话,也很可能是吐蕃、吐谷浑以及附近羌、党项、突厥等各部落临时拼凑的联军。

兵贵神速的薛仁贵迅猛突进,在河口打败吐蕃一支防守部队,随即大掠当地牧民的牛羊以为给养。从后来战局发展来看,人们认为钦陵这时候很可能利用熟悉的地形,以及吐蕃军队在高海拔地区惯于作战的优势,果断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因为他很快就亲率铁骑包抄到唐军后方。

此时,唐朝副将、出身将门的郭待封却一直“耻在仁贵之下,多违节度”,他怕薛仁贵独占功劳,没有按照事先安排建立工事保卫粮草,反而带着笨重的辎重在薛仁贵后面慢慢跟着走,估计是打算一有机会就上前抢功,遂于钦陵的吐蕃主力相遇。郭待封大败,唐军辅重粮草全落入吐蕃军队手中。薛仁贵得知郭待封已败,遂不敢再进,只好退回大非川防守。

终于,在平坦辽阔的大非川(前面提过的那几个大非川疑似地,基本都是平原或草原),唐军被钦陵的吐蕃军团从四面合围,于是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吐蕃铁骑怒涛般冲击着唐军越来越残破的防线,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天日。防线的另一边,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饥饿的唐军在绝望中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史载最后“王师大败”,唐朝远征军在这里全军覆没“死伤略尽”,吐蕃军团赢得了大非川战役的全面胜利。

最后发生的一幕却相当诡异,唐书说“仁贵与吐蕃将论钦陵约和,乃得还”,对此您相信吗?没有证据显示吐蕃主将钦陵是位博爱主义者或者精神病人,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几名唐军主将很可能被吐蕃部队俘虏或者被迫答应了什么屈辱的条件,而心满意足的钦陵也不为己甚,或者惺惺相惜或者认为对方没什么危害,最后把他们都放了回去。

成书于北宋但基本利用唐朝史料撰写的《册府元龟》则提供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离谱的记载:“仁贵、待封及阿史那道真并脱身走免。”也就是说,他们三个唐军主将是突围逃回来的,尽管全军“死伤略尽”,但主将身边可能还有少量残兵。鉴于唐初主力部队多为骑兵因而跑得不会太慢,在吐蕃的重重包围中有少量唐军漏网逃脱,这种可能应该说存在。

鉴于胜利的一方吐蕃人惜墨如金,在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对这场大战只有“于几玛郭勒击唐军多人”的寥寥数语,事情的真相也许永远成谜。

三名唐将回去后,很可能由于薛仁贵和唐朝皇帝的特殊关系,他们都没有被处死而仅仅免官除名,不久之后因高丽复叛,薛仁贵又被起用,此后他还曾去西北边疆与突厥人作战,也许因为当年“三箭定天山”的余威尚存,据说突厥人见到他仍“相视失色,下马罗拜”。之后他可能一直镇守西北边境,直至永淳二年(公元683年)病逝,享年七十岁。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时任禁卫军高级将领的薛仁贵,曾在咆哮的山洪中救下了唐高宗的性命,我们有理由相信,薛仁贵与皇室所建立的这种深厚的私人感情,很可能是他日后全军覆没却仅仅受到免职处分的重要原因。尽管皇帝对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一直念念不忘,屡次表达过“无卿已为鱼矣”的感激之情,但大唐的士大夫们也无疑有充分理由对这位未能效死疆场的败军之将表示自己的愤慨,比如当时的太学生也是后来的名相魏元忠,就曾愤怒地向皇帝上书,说薛仁贵“今又不诛,纵恶更甚。臣以疏贱,干非其事,岂欲间天皇之君臣,生厚薄于仁贵?直以刑赏一亏,百年不复,区区所怀,实在于此!”

的确,尽管将帅不和是失利的重要原因,但作为全军主帅,薛礼确实无法洗刷自己的罪过。大非川之战是唐朝开国以来对外战争中所遭遇的最大失败,此后不仅河源局势已无法收拾,西域形势也随之改观。

大非川之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很快,大唐在西域的主要统治中心,龟兹(今新疆库车县)﹑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和疏勒(今新疆喀什),即著名的安西四镇全部被钦陵统率的吐蕃军团收入囊中,唐廷被迫取消了这四镇的编制。不仅如此,原本臣服唐朝的西突厥十姓也转降吐蕃,唐朝在西域的影响力已经岌岌可危。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多年以后,那位以慷慨激昂著称的大诗人陈子昂,仍在奏章中耿耿于怀地说:“薛仁贵、郭待封以十万众败大非川,一甲不返!”这场战争给唐人留下的深刻伤痕,恐怕终唐一朝都无法磨灭。

待续,请继续期待下篇《三、狼狈不堪的宰相》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8 13:28:45

草蜢 发表于 2014-4-5 12:0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吐蕃帝国末代皇帝朗达玛在842年被刺杀, 从此天下大乱。

就在两年前的840年, 回鹘帝国的国相引黠戛斯攻 ...

吐蕃可不是什么草原帝国,最起码是半农半牧,很像伊朗高原的波斯。吐蕃的核心卫藏地区,也就是今天的拉萨、山南和日喀则,一直到现在都是西藏最主要的农业区,吐蕃王朝的崛起依靠的是相对先进的农业,辅以畜牧,一直到占据了雅鲁藏布江和拉萨河两大最适合农耕的河谷之后,才大规模收编游牧部落。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9 13:38:05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本帖最后由 京华烟云AMIP 于 2014-4-10 09:08 编辑

《三、狼狈不堪的宰相》


公元670年唐蕃第一次大决战即大非川之战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一举拿下大唐几乎全部西域领土,史载吐蕃“入残羁糜十八州,率于阗取龟兹拨换城,于是安西四镇并废。”在吐蕃军团的压迫下,唐军势力退缩到西州也就是新疆吐鲁番,以西的广大地区全部沦陷于吐蕃,唐朝不得不再次罢弃了安西四镇的建置,吐蕃由此称霸中亚。

到了咸亨四年(公元673年),不甘心失败的唐高宗派遣萧嗣业发动了一场相当成功的西征,“上遣鸿胪卿萧嗣业发兵讨之,嗣业兵未至,弓月俱,与疏勒俱来朝,上赦其罪,遣归国。”这里所说的弓月在今新疆伊犁,而疏勒则在现在的喀什,这场西征的胜利标志着唐朝势力重新回到了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由于安西都护府兵力有限,因此唐军主力由管辖漠南的单于大都护府下属的东突厥雇佣军组成,主将萧嗣业正是单于大都护府的长史也就是参谋长,他也是贞观名相萧瑀的侄子。

一直在各大强权中如墙头草般倒来倒去的西域各国一见唐朝重新得势,很快按惯例做出了顺从的姿态,一年后的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于阗王宣布倒向唐朝,并派兵加入了攻击吐蕃的唐军。又过了一年,龟兹王宣布叛蕃附唐,疏勒、焉耆等国也纷纷仿效,吐蕃在西域的统治岌岌可危。

严峻的形势迫使吐蕃做出了强烈反应,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吐蕃军团开始大规模进攻河西走廊,由此拉开了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唐蕃间第二次大决战即青海之战的序幕。

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也就是大非川惨败七年之后,唐朝宰相(正式头衔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刘仁轨被皇帝任命为洮河道行军镇守大使,此人可以说是中国第一场抗日战争的大英雄——龙朔三年(公元663年),他在白江口大败支援百济残部的日本海军,取得了令后世津津乐道的史上抗日第一战的完胜。

刘仁轨屯兵鄯州(治所在今青海乐都,辖境包括今天的青海乐都、西宁、湟中),在全国范围内颁发招兵广告即《举猛士诏》以招募勇士,准备对吐蕃大举反攻,一雪当年之耻。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由于私心作祟,导致了唐军后来的满盘皆输。

此前,为了准备这场大反攻,刘仁轨多次上书皇帝要这要那,但都被另一名宰相——中书令李敬玄压了下来,刘因此怀恨在心。这位李敬玄其实在当时口碑很不错,饱读诗书为人正派,曾被贞观朝名臣马周推荐为指导太子也就是后来高宗皇帝读书的老师,还监修过国史,很可能是一位迂腐但方正的老儒,他反对刘仁轨挑起战争想必也有自己的一些理由,但两个宰相各自为政,明显缺乏必要的沟通。

老滑头刘仁轨计上心来,一反常态地恭维起李敬玄,甚至向皇帝上书大力贬己赞李,其中心思想是:第一,我没啥本事,恐怕统帅不了这样的大军,再继续留在祖国的西部镇守,恐怕将来会丧师辱国;第二,为祖国把守西大门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李宰相,为此刘甚至说出了“西边镇守,非敬玄不可”这样的狠话。现在我们看来,老兵油子刘宰相并非变得突然团结友爱,而是他存心撂挑子,就是要看老教书匠李宰相的笑话。

深知自己没那两把刷子的李敬玄大惊,只得拼命推辞,让他那位曾经的学生、现在一心想洗刷大非川耻辱的高宗对其印象分大大降低,皇帝一怒之下也放出了狠话:“仁轨须朕,朕亦自往,卿安得辞!”你不去我就去,老师你自己看着办吧!

皇帝学生自然不能亲自出马。就这样,可怜的李老师不得不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接替居心叵测的刘大帅担任起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同时他也接任检校鄯州都督,从而被迫来到唐蕃战争的最前线鄯州。

为准备这场战争,唐朝从全国各地调集了一只相当庞大的军队,参战部队总人数高达十八万,宰相中书令李敬玄担任总司令,工部尚书、左卫大将军刘审礼担任总参谋长即洮河道行军司马,益州长史李孝逸和巂州都督拓王奉益率领的四川部队,以及金吾将军曹怀舜率领的河北部队纷纷到来。

吐蕃闻讯,马上调集军队准备迎战,其总司令不出人们所料,仍是七年前大非川之战的英雄,已故大相禄东赞的二公子噶尔.钦陵。

唐蕃之间的第二场大战即将爆发。尽管与大非川之战强弱不同,此次唐军的人数很可能远远超过了敌人,据说竟然有十八万之多。但战争的胜利却并非全凭人多,自打刘大帅决定公报私仇那一刻起,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吐蕃一方倾斜。

双方交战的地点是一个叫龙支的地方。与众说纷纭的大非川类似,关于龙支究竟在哪里,历来也有不同说法,一说在青海化隆南部,一说在青海乐都南部,一说在青海西宁东南,不管是哪个,考虑到唐蕃双方的兵种特点,此地肯定也是利于大队骑兵纵横驰骋的大平原或大草原。另外,有史料说此战竟然还是发生在大非川,因此称其为第二次大非川之战,姑且存疑。

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战争爆发。此战中,吐蕃主帅钦陵再次表现了出神入化的指挥艺术与胆识过人的判断力,唐军将领们可能没想到,钦陵竟然敢依样画葫芦,又一次采用了与大非川之战相同的诱敌深入策略。

盛夏的七月,花开草长,氧气充足,气候十分适合来自五湖四海水土不服的唐军出阵。于是,唐军副帅兼总参谋长、初唐有名的大孝子刘审礼为激励士气,亲自担任前锋出击。他们进展得十分顺利,唐军头一天就接连取得两场胜利,收获极多,吐蕃且败且退。

在这种大好形势下,刘审礼遂率领先锋部队深入追击,一直追赶到濠所(具体地点不详,应该离青海湖不远,也有人认为它并非地名,而是唐军临时构建的壕沟工事)才停下来休整,此时他们与主帅李敬玄率领的唐军后续部队已经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就在唐军人困马乏的时候,突然间伏兵四起,原来钦陵的吐蕃军团早已经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猎物来投。大非川的厄运似乎再一次降临到孤军深入的唐军身上,粮草不继的他们被敌人团团包围,在吐蕃铁骑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逐渐走向崩溃……

但与薛仁贵那支远征军不同的是,刘审礼军此时并没有完全绝望,主帅李敬玄的大军仍在后方待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如果他们能及时赶到,两支队伍内外夹击,吐蕃军团孤掌难鸣,唐军有很大的可能破围,甚至还有机会反败为胜。于是,几次率部突围无果之后,刘审礼一边稳固阵脚固守,一边派人杀出重围,火速向后方求援。

但直到最终战死的那一刻,他们眼巴巴期待的援军仍然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唐军前任统帅刘仁轨对现任统帅李敬玄的判断相当准确,做为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闻过血腥味儿的老书生,李宰相果然没有丝毫胆量与声势浩大的敌人叫板,也不知道对面的少量敌军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其主力正在遥远的壕所与刘审礼殊死搏斗。

史载,李宰相接到求援后没有任何进军的表示,反而“怯懦畏战,按兵不救”,尤其是其“聚众自保”的鸵鸟政策,导致大家不得不围绕在他李宰相周围当起了人肉盾牌,造成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可以前往支援他们在遥远前方血战的同袍。

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寒风开始扫荡青藏高原的九月,刘审礼指挥的先锋部队终于在绝望中全军覆没。关于刘审礼最后的结局,有当场战死和被俘后病死于吐蕃两种说法,后一种说法可能性更大一些。

刘审礼的家族一向以孝道著称于世,许多事迹保存在唐史中流传至今,此战过后,刘审礼的几个儿子听说父亲没于吐蕃后,争先向皇帝上书要求派自己前往吐蕃,愿以已身赎回父亲,最后一个叫刘易从的儿子争得了这个凶险的名额,但等到他赶到,父亲早已经病死异乡。史载“易从号哭,昼夜不止,毁瘠过礼”,吐蕃人显然非常可怜这位千里寻父的孝子,而且既然人已经死了,何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吐蕃哀其志行,还其父尸柩,易从徒跣万里,扶护归彭城,为朝野之所嗟赏。”

如果说刘易从的孝子赎尸故事是一幕无可奈何的悲剧,那么全军覆没的唐军先锋部队中还有一名高级军官(副总管)被俘,他死里逃生的过程则是一出相当雷人的喜剧,吐蕃人后来肯定追悔不及,因为这个名叫王孝杰的军人日后设法回到了唐朝,并在日后成为唐帝国在西域的柱石,容我们到时候再表。

在遥远的另一边,得知自己的副手终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吓破了胆的李敬玄下令全军火速撤退。在吐蕃军团的疯狂追击下,李宰相率领沿途损失惨重的唐军一路狂奔,“狼狈却走”到承凤岭(今青海西宁西南)才停下脚步。

史载唐军在这里“阻泥沟而计无所出”,但这究竟是指他们利用泥沟来构建工事阻挡敌人,还是他们被泥沟所阻挡因而无法进一步逃跑,历来说法不一,赞同后者的更多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唐军残部的处境将无比凶险,随时可能再一次发生崩盘。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唐军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将——黑齿常之挺身而出,他策划了一次相当大胆的军事行动,从而使己方部队于绝境中死里逃生。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五百名唐军敢死队员在黑齿常之的亲自率领下,突然出现在建立在高岗之上的吐蕃大营旁,他们随即展开了烈火疾风般的拼死攻击。以为唐军已成瓮中之鳖因而毫无准备的吐蕃部队大乱,被骚动惊醒的军人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史载“贼遂溃乱,自相蹂践,死者三百余人”——在军事术语上,对这种因高度紧张而造成的军营骚乱有个专门的名词:“夜惊”。

尽管实际损失并不是很大,但这支吐蕃军队的指挥官,一名汉文史书称其名为“跋地设”的吐蕃将军,在一片混乱中无从判断具体情况究竟如何,这个怕死的家伙竟然抛弃军队自己连夜逃跑了,等吐蕃军官们终于清醒过来整顿起部队,却发现已方突然之间已经群龙无首。主将莫名其妙地失踪,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各将领都是一头雾水,最后不得不纷纷率部撤军而去,包围圈之内的唐军残部就这样奇迹般得以生还。

唐军大败,吐蕃人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奇怪地全面收兵,其中固然有黑齿常之率死士突袭的原因,但总体而言,吐蕃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很小,完全有能力继续扩大战果。因此,吐蕃此举未免让人心生疑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久之后,一头雾水的唐人终于得知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吐蕃赞普也就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其实在这场战争爆发前就已经驾崩,大相赞聂多布和元帅钦陵为了不动摇军心遂秘不发丧。不久已方大胜的消息传回国内,噶尔家的威望在国内一时无两,于是他们便趁热打铁,大张旗鼓地为已故赞普举行国葬,同时扶立一个年仅三岁、汉文史书称为“器弩悉弄”的王子即位,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吐蕃国政掌握得更加牢靠。

只是,此时志得意满的赞聂多布和钦陵都不会想到,这个年幼的孩子后来竟成为他们噶尔家族的掘墓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国王新丧幼主登基,吐蕃国内局势肯定不会稳定,赞聂多布和钦陵忙得团团乱转,一时无暇对外。就在此时,大唐名将裴行检(他的兄长裴行俨是隋末著名猛将,据说就是后来裴元庆的原型)敏感地意识到机不再来,遂以送波斯王子归国为名,率兵直扑西域,“简其精骑,轻赍晓夜前进”,突然袭击并摧毁了吐蕃在西域扶持的两个西突厥地方政权,一直打到大诗人李白出生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立碑纪功,大唐从此重新夺回了在西域的主动权。

这件事发生在青海之战一年后的调露元年(公元679年)。经此重大挫折,执政的噶尔家族声望大大受损。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前线吃紧的时候,吐蕃的后方也开始动荡不安。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大事纪年》的记载,吐蕃爆发了内乱,而根源竟来自噶尔家族内部——同为禄东赞之子的噶尔.芒辗达乍布对长兄赞聂多布长期把持权力不满,于是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反对哥哥,试图分一杯羹。

兄弟双方各自召集人马会盟,然后准备开练,内战的阴云笼罩着吐蕃。根据藏族史书推测,在这场噶尔家族的内斗中,钦陵和他的弟弟们应该是与大哥站在一起,共同对抗芒辗达乍布。到了永淳元年(公元682年),吐蕃国内两大政治集团对峙的局面仍然继续,内耗进一步削弱了吐蕃军团的实力。汉文史料记载,这一年吐蕃入寇河源,河源军司马娄师德领兵迎战,唐军取得大胜,娄师德“将兵击之于白水涧,八战八捷”。

这位娄师德也是一位孤胆英雄,曾在李敬玄兵败后的一片恐慌中自告奋勇,单刀赴会出使吐蕃,与接替兄长钦陵驻军青海的噶尔.赞婆达成和平协议,唐蕃双方当时各怀鬼胎都有烦心事,于是各退一步,从而维持了三年左右的和平。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大唐的突厥族将军阿史那斛瑟罗又一次率军西征,终于收复了失陷吐蕃多年的安西四镇。受到重收四镇这个重大标志性胜利的鼓舞,当政的武则天信心爆棚,立即着手组织大规模远征,企图一举全面恢复对丝绸之路的控制,由此拉开了唐蕃间又一场大战的序幕。

请继续期待下篇《四、血红雪白寅识迦》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14 16:56:37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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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血红雪白寅识迦》


唐朝与吐蕃对西域的争夺,早在唐高宗时期就开始了,其中还掺合进来另一个亚洲强权——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吐蕃与大食曾是盟友,他们都对大唐设在西域的主要军事据点也就是著名的安西四镇虎视眈眈。

安西四镇的源头要上溯到遥远的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这一年,唐军在侯君集率领下,突然出现在位于今天新疆吐鲁番盆地的高昌国,对唐极不友好的国王麴文泰惊惧而死,麴氏高昌灭亡,唐朝在此设立了管理西域地区军政事务的安西都护府。

八年后的贞观二十二年﹐唐军占领了龟兹国,随后便将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国都城(今新疆库车),同时在龟兹、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以及疏勒(今新疆喀什)四地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于这四个军镇由驻龟兹的安西都护统一管理,故简称“安西四镇”。

历代中央王朝在认识到少数民族地区特殊性的基础上,都曾给予其一定的自主权,在行政管理上则实行羁縻政策。按照比较通用的解释,所谓羁縻,“羁”就是用军事和政治的压力加以控制,“縻”就是以经济和物质利益给以抚慰, 即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特殊的行政单位,保持或基本保持少数民族原有的社会组织形式和管理机构,承认其酋长、首领在本民族和本地区中的政治统治地位,任用少数民族地方首领为地方官吏,除在政治上隶属于中央王朝、经济上有朝贡的义务外,其余一切事务均由少数民族首领自己管理。

与大唐皇帝同时又是天可汗一样,羁縻制度下的部落酋长、小邦国王也同时又是唐朝官吏。所以,日本学者谷川道雄认为:唐帝国表面上由都督府、州这样普遍的行政组织统一起来了,实际上内部并立着不同的两个世界,这是胡汉共存的统治方式。然而,王小甫教授等中国学者认为,唐朝胡汉并存的统治方式除了谷川所说的“两个世界”以外,在具体实践中还有一个介乎州县制与小邦国王间的过渡形式,这就是安西四镇。安西四镇才是胡汉并存的统治方式具体表现的地方。

安西地区早已经设立了伊州、西州等羁縻州(到高宗上元年间又增置四镇都督府),任命当地部落酋长为朝廷官员代为管理,唐朝又在这一地区设四镇镇抚,这就形成了一套胡汉结合、军政并行的统治制度。由唐朝的制度可以推知,仅次于都护府的安西四镇当属于“上镇二十”之列。

按照唐朝时“上镇”的标准,一般说来,安西四镇每镇应有少量卫戍部队即“防人五百”;镇的长官为镇将一人,他有两个副手即镇副二人,还有两个助理即仓曹、兵曹参军事各一人;镇副下有录事一人,诸曹均有若干佐、史之类的“流外官”。镇以下设有上、中、下三个级别的“戍”即,长官为戍主,上戍有戍副一人。但是,初唐时候的安西四镇远远比不上盛唐,当时的安西尚无汉兵镇守,四镇的组织也未必十分健全。

安西四镇作为边镇,其功能在于“镇捍防守”。然而,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派出机构,四镇的职能应与都护府一致,即“掌抚慰诸蕃、辑宁外寇、觋候奸谲、征讨携离”,也就是说要求它们具备进攻的能力。这就决定了四镇与羁縻州以及后来设立的四镇都督府的关系:二者均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但四镇还负有代表中央抚宁胡人的责任,在必要和可能的情况下,镇将可以征发当地胡人部队或协助他们作战。

总的说来,唐代以戍边机构镇守地方当始自初置安西四镇,但当时的安西四镇却只有防人而无镇军。由于有戍边机构镇守,就把安西都护府辖下的四镇地区同该府所辖其他地区区别开来,其他地区对唐朝来说基本上是鞭长莫及。当时四镇只有少量防卫部队,本身不能胜任大规模作战而须依赖后方基地支援,因而形成了唐初与吐蕃在安西四镇反复争夺的局面。

翻开地图,人们可以看到,安西四镇都位于现在的新疆,向西可以控制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向南则挡住了西藏从昆仑山向新疆北进的道路,因此无论对意图东略的大食人还是觊觎西域的吐蕃人来说,安西四镇都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吐蕃和大食是什么时候有的默契已经无法确定,但至少早在唐高宗时期,这两个强大的政权就不约而同或确有约定地协调行动了。唐高宗龙朔元年至二年(公元661年底至662年初),吐蕃攻陷了丝绸之路重镇、“地当四镇入吐火罗道”咽喉的护密(古西域国名,在今阿富汗中北部的巴尔赫省)。参照大食几乎与此同时进攻吐火罗的动作,后来的研究者认为,这是吐蕃正式与大食结盟反唐的明显征兆。

此时的阿拉伯帝国已吞并萨珊波斯帝国,正在图谋进攻支持波斯复国运动的吐火罗(大致在现在的阿富汗东北部),而吐火罗、波斯残部等乌浒水也就是阿姆河流域的各家势力,则感觉自己势单力薄,他们不得不纷纷转向东方的那个庞然大物——唐帝国,以求其庇护,由此形成了大唐与大食在中亚重兵对峙的严峻形势。

几乎在大食公元661年底至662年初开始大规模东略的同时,吐蕃军团也攻占了中亚重镇护密,切断了安西四镇通往吐火罗的通道,这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阿拉伯帝国,而阿拉伯帝国则投桃报李,默契地进攻吐火罗而让出护密一带作为吐蕃的攻掠范围,这对双方也是一种利益的出让与妥协。

研究者认为,这一战略步骤和军事分工的实现,正是吐蕃与阿拉伯帝国结盟的确证和吐蕃发动第二次反唐攻势的信号。当然了,所谓“结盟”也只是后人根据双方行为进行的推测,无论吐蕃、大食还是对立方大唐的史书中都没有留下相关的字据或盟书。

在噶尔家族的统率下,吐蕃铁骑此后在西域锐不可挡,于公元662年攻占安西四镇中的龟兹和疏勒,唐安西都护府被迫迁往西州(高昌故地,在今天的新疆吐鲁番)。一年之后,吐蕃煽动吐谷浑反唐势力叛乱,钦陵的父亲禄东赞率大军东进,吐谷浑全境几乎都被其吞并,老将苏定方不得不再次披挂前往凉州,总算稳定了战局。

直至大非川之战爆发前五年的公元665年,名将裴行俭出任安西大都护,唐朝远征军与当地突厥部队密切配合,突袭吐蕃后方的克什米尔领地,给予吐蕃沉重打击,其进军西域和吐谷浑的两大军团不得不回师救援。

公元667年即唐乾封二年,吐蕃和大食又一次不约而同或确有约定地大举出兵,吐蕃仍由吐谷浑进军,阿拉伯帝国则再次攻击吐火罗,唐朝顾此失彼,不仅吐火罗被阿拉伯帝国攻破,导致波斯复国运动从此成为过眼烟云,而且原本臣服唐朝的西突厥十姓也转投吐蕃。

后面发生的事情,在前一节已经讲过,公元670年大非川之战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一举拿下大唐几乎全部西域领土。到了公元673年,唐朝开始反攻,双方陷入胶着。公元678年,唐蕃在青海展开大决战,趁着吐蕃军团忙于东线战事的机会,大唐名将裴行俭突袭西域成功,一直打到碎叶。公元686年,唐将阿史那斛瑟罗率军西征,终于收复了失陷吐蕃多年的安西四镇。

武则天信心爆棚,立即着手组织大规模远征。史载武周当局对这场战争势在必得,因而指挥官的规格极高,大军主帅安息道行军大总管,是武太后的亲信、正牌的当朝宰相(头衔为文昌右相,即原来的尚书右仆射)、扶阳郡公韦待价,熟悉西域情况的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帅,远征军的规模更是相当庞大,光总管级的高级军官就有三十六名之多,据估计最起码有十万人马。

经过三年周密准备,韦待价、阎温古统率的西征大军于永昌元年(公元689年)进抵西域,已被唐朝册封为西突厥继往绝可汗的阿史那斛瑟罗也率所部策应配合,而吐蕃军团的统帅则是一如继往——历代唐将的梦魇、一直战无不胜的噶尔.钦陵大相。

两军最后会战于寅识迦水(在今天新疆伊犁州伊宁西南,薰衣草之乡霍城附近),如同大非川和青海一样,唐朝大军在钦陵手下又一次遭遇惨败,而主帅韦待价则与李敬玄一样狼狈不堪,《资治通鉴》对此的记载相当简短:

“韦待价军至寅识迦河,与吐蕃战,大败。待价既无将领之才,狼狈失据,士卒冻馁,死亡甚众,乃引军还。”

尽管结局相似,但是如果仔细分析的话,与前两次大败相比,唐军此次似具情有可原之处——两军交战是在理应最炎热的夏季七月,但此时新疆却突然下起了大雪,造成唐军后勤补给跟不上,主要来自中原的士兵们又冻又饿,最终一溃千里,而同样面对这种恶劣环境,来自青藏高原的吐蕃军团的适应力则无疑要强得多,这种剧烈的天气变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另外,仅用“无将领之才”因而“狼狈失据”来评价唐军主帅韦待价,似乎也不太全面。此人出身名门望族,其父韦挺曾是太宗朝的宰相之一,担任过门下省副长官黄门侍郎,其岳父江夏王李道宗更是大唐一代名将——如果关于文成公主是李道宗之女的传闻属实的话,那么韦待价便是文成公主的姐夫,也就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连襟。

韦待价早年的名声相当不错,当初唐朝对高丽的战争中,担任卢龙府果毅的他身先士卒,以致左足被流失射中,但韦待价却隐而不言并未邀功请赏,甘作无名英雄。还有,即使到了后来为相时,韦待价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处理政务能力有限,因此多次上疏请求辞职但未被允许。

另外,现在立着那块著名无字碑的乾陵也是韦待价主持修建的,乾陵是武则天为亡夫高宗选择的墓地,而她本人后来也安葬于此,将这样一个重要工程交给韦待价办,足见太后对他的欣赏。

尽管太后相当信任自己,但酷吏把持的朝堂却实在恐怖得令人心寒,也许是实在不想再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继续熬下去,韦待价才主动请命“自效军旅”,相比当年拼命推脱上前线的李敬玄,其勇气无疑可嘉,只可惜两人的结局都一样,他们遇到的都是那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噶尔.钦陵。

无论有什么理由,败了就是败了,尤其是与以往相比,对唐军主要将领而言,此次战败的后果尤其严重——精心准备了三年却迎来这么个结局,扫兴的武则天太后大怒,她一改由自己已故老公高宗创下的不杀败将的惯例,下令立斩在战争中“迟留不进”、对败局负有重要责任的唐军副帅阎温古,主帅韦待价也被除名流放,不久便抑郁而终。

在寅识迦水取胜后,噶尔.钦陵麾下的吐蕃军团随即如疾风落叶般横扫西域,焉耆、龟兹等墙头草般的西域诸国自然按惯例纷纷倒向强者,曾率兵收复四镇的大唐右卫大将军兼西突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无力回天,其所部已成孤军,处境也一天比一天窘迫,最终被迫弃守碎叶。阿史那斛瑟罗“收其余众六七万人入居内地”,安西四镇再次落入吐蕃之手,安西大都护府也不得不又一次向东迁徙到西州也就是吐鲁番。

凡事有失必有得,如同青海之战后黑齿常之脱颖而出一样,这次惨败中同样有一位老将成为唐军中流砥柱,他就是后来在洪源谷一战中对吐蕃取得辉煌胜利的唐休璟——西征大军战败后,时任安西副都护的唐休璟迅速收拾各路溃兵,并将他们整肃后撤到西州坚守,死死把守住了西域通往河西走廊的咽喉,此举很快稳定了军心和民心,避免了战败的不利影响进一步扩大,老唐也因功被朝廷提升为安西大都护并兼任西州都督。

可人们都清楚,这只不过一块遮羞布而已。在噶尔.钦陵的凌厉攻势下,当年被裴行俭等人收复的地盘又一次被吐蕃军团占领,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岌岌可危。

待续,请继续期待下篇《五、素罗汗下唐人坟》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16 10:17:57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五、素罗汗下唐人坟》


公元696年,唐蕃两支大军在洮州对峙着。

遥想当年,钦陵率军在大非川第一次大败薛仁贵率领的唐军时,他正风华正茂。如今二十六载时光过去,在青藏高原如快刀般冷风的凌厉切割下,那个翩翩少年早已经变成了满面沟壑的沧桑老将。

此时的钦陵想必心中相当伤感,这不仅因为那些随风而逝的青春年华,其中更可能还有难以言表的家国之悲。

大非川之战时,父亲禄东赞刚刚逝世不久,兄弟六人齐心合力团结在长兄赞聂多布周围,才取得了对大唐那个庞然大物的胜利,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青海湖旁,唐朝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史载“死伤略尽”,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等少数几名将领仅以身免,战前势在必得意图直捣吐蕃国都拉萨(逻娑)的唐朝遭受立国以来最惨痛的失败,从此再也没有设立过“逻娑道行军大总管”或类似这样的名号,很可能彻底打消了征服吐蕃本土的雄心壮志。

十八年前的公元678年,在同胞兄弟们的鼎力支持下,钦陵又一次在青海湖边迎战由宰相李敬玄率领的唐朝十八万大军。钦陵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唐军副帅、工部尚书、左卫大将军刘审礼率领的唐军先锋部队首先全军覆没,吐蕃军团马不停蹄,随即对龟缩后方的唐军主帅李敬玄发起猛攻,后者马上一溃千里。

此战唐军生还的人数无疑要比上次多,但这些侥幸逃得性命的军人却并不一定感到庆幸,他们要在自己的余生里一直承担着生不如死的羞愧——据一本写成于武后到玄宗前期、书名为《朝野佥载》的文人笔记所载,当时人心涣散的唐军为了逃命,沿途丢弃的粮食不可计数,从而形成了一条长达千里、宽逾尺余的丑陋轨迹:

“中书令李敬玄为元帅,吐蕃至树敦城,闻刘尚书没蕃,著跋不得,狼狈而走,遗却麦饭,首尾千里,地上尺余。”其言尽管有些夸张过分,但唐军逃命时连滚带爬之不堪入目却早已天下周知。

洮州战场上再一次面对钦陵,身为唐军主帅的王孝杰想必心情相当忐忑,可以说他毫无心理优势。前面我们已提到,就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担任刘审礼部将的副总管王孝杰被俘,而他从吐蕃死里逃生的故事,是一出相当雷人的喜剧。

按照两唐书等汉文史书的记载,其具体过程是酱紫滴:“王孝杰从工部尚书刘审礼西讨吐蕃,为贼所狱,吐蕃赞普见孝杰,垂泣曰:‘貌类吾父。’厚加敬礼,由是免死。”

也就是说,这位藏王竟然把王将军当成了自己爸爸的替代品!

按照唐朝史书记载,此时吐蕃赞普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在位已经二十八年,尽管他一直是噶尔家族装饰门面的政治傀儡,因而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并没有其他证据表明这位藏王精神不太正常亦或感情过于丰富外向。因此,人们每读到这里难免心声疑窦,这会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所为吗?还是其中另有什么隐情或阴谋?

答案没有多么复杂——这位“垂泣”的吐蕃赞普其实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他并非唐人一直以为的那位芒松芒赞,而是其子、刚刚继承了赞普之位的赤都松赞,这个词在藏文史书中又作“都松芒布结”、“杜松芒波杰”等,汉文史书通常还记为“器弩悉弄”,它们都是这个孩子的名字。

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藏王芒松芒赞其实早在两年前的公元676年就已经去世,但执政的噶尔家族为稳定国内局势一直秘不发丧,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后,大相赞聂多布和元帅钦陵才为先王举行隆重葬礼并迎立新王赤都松赞。

关于赤都松赞即位时的年龄,各种史书说法不一,具体从两岁到八岁不等(还有史料认为他是芒松芒赞的遗腹子,比如后世藏文史书就说父王死后七天他才降生,姑且存疑),总之按照现在的标准,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幼儿或最多属于儿童阶段。因此,当见到这个长相酷似亡父的唐朝将军时,赤都松赞小朋友就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尽管被历史的诡诈反复浸染已至麻木,但我们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对这感人的一幕也不必怀疑太多,起码笔者自己确实认为,赤都松赞那稚嫩的哭声,只可能来自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出于内心的童真……

王孝杰因此得以活命,而听到吐蕃赞普的死讯后,本来因李敬玄大败沮丧万分的唐高宗立即又兴奋起来,马上召见名将裴行俭,要求后者“乘间图之”,但深谋远虑的裴大人却给输红了眼的皇帝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断然回答说:“钦陵为政,大臣辑睦,未可图也。”高宗无可奈何,不得不打消了这个跳回赌桌翻本的诱人念头。

往日的辉煌早已成过眼云烟,而如今,形单影只的钦陵环顾四周,身边却仅剩下赞婆一个兄弟,他只得不无悲哀地承认,曾经显赫无比的噶尔家族已经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凋零……

我们前面说过,噶尔家的衰落始于十一年前的公元685年。那一年,钦陵的大哥、吐蕃大相赞聂多布被一直觊觎其位的弟弟芒辗达乍布杀害,钦陵随即率领其他几个兄弟攻灭芒辗达乍布。

但与兄弟相残相比,此时更让钦陵感到难受的,却是身后长大成人的吐蕃赞普赤都松赞那阴冷的目光。当年,家族内部矛盾解决后,噶尔家并没有让权力外流,此后钦陵接任大相并仍自掌兵权,经常带着弟弟赞婆四方征伐,按照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钦陵出征时,吐蕃朝政由钦陵的另两个弟弟努布芒辗细赞、悉多于以及早已臣服于吐蕃的吐谷浑藩王岔达延赤松等人负责,而随着赤都松赞逐渐长大,这个少年国王已经越来越不满意处于与自己父王当年一样的政治傀儡位置了。

其实,根据西藏史籍的记载,在确定幼年的赤都松赞继承王位时,钦陵很可能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西藏史籍《第吴教法史》里写道,当时还叫做都松芒波杰的赤都松赞有兄弟三人,也就是说他并非继承王位的唯一人选。汉文史书《资治通鉴》也记载,赤都松赞还有个六岁的弟弟当时正在论钦陵军中,由于他与钦陵的关系,此弟曾有国人欲立之为赞普——但每读至此,笔者总会感到疑惑,钦陵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在军中究竟做什么呢?是为了亲自传授他战争的艺术吗?

据说,意志坚定的钦陵断然拒绝了这个看上去妙不可言的诱惑,反而与兄长赞聂多布一起拥立了稍微年长的都松芒波杰为王。但尽管噶尔家族已确认这个孩子继承王位,可他并没有被正式尊为吐蕃赞普,笔者估计很可能是因为此时噶尔家族正在内讧因而无暇顾及。

一直要到七年后的公元685年,前任大相赞聂多布死后,才由继任大相钦陵在冬季会盟吐蕃众王臣,隆重地给这个叫做都松芒波杰的孩子上了“赤都松赞”的尊号,也就是代表国人正式承认其为赞普,他从此方才坐稳了吐蕃王位。

大概也就在这时候,凭着别人无法替代的独特优势,在陪伴幼年赤都松赞玩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我们的王孝杰将军终于被已成少年的藏王释放归国。他并没有因被俘而受到朝廷歧视,恰恰相反,这种经历反而成了他的又一个独特优势——皇帝正对遥远而陌生的青藏高原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而史载“孝杰久在吐蕃中,悉其虚实”,于是王将军从此成为朝廷所倚重的吐蕃问题专家,到武则天时已“累迁”至右鹰扬卫将军。

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长期实施的秘密警察政治结出了又一个苦果:一直忠心耿耿的西突厥可汗同时也是朝廷左威卫大将军的阿史那元庆,在这一年突然被酷吏来俊臣诬告后处决,其长子阿史那馁子亡命吐蕃,被藏王册封为西突厥可汗,随即引领吐蕃军队杀向西域,凭借阿史那家族的高贵出身号令于十姓突厥。而在此前的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在噶尔.钦陵的凌厉攻势下,当年被裴行俭收复的安西四镇又一次被吐蕃军团占领,唐朝在西域的统治早已岌岌可危。

女皇决心策划一次大规模反攻,为此她起用了谙熟蕃情的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果然也没有辜负女皇的厚望,他与突厥族将军阿史那忠节联手,大破西突厥可汗阿史那馁子与吐蕃联军,当年十月,唐军“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再次光复安西四镇。

在这场战争中,钦陵的弟弟赞婆曾率吐蕃援军奔赴西突厥,但被唐军所败,噶尔家的声望受到沉重打击。而他们的背运似乎并没有到此结束,两年后的延载元年(公元694年),吐蕃与西突厥再次联兵进犯西域,却又再次大败于王孝杰之手——史载是岁二月,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

关于这一年,吐蕃历史文书记载道,钦陵的弟弟、一向镇守本土的噶尔.悉多于突然率军出征,但他们却吃了大败仗,悉多于本人甚至“为粟特人所擒”,从此生死未卜杳无音信。学者们研究后认为,汉文史料中的那位勃论赞刃很可能就是藏文史料中提到的这位噶尔.悉多于,由于此后的史书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他很可能战死或被俘后没于西域,而所谓的粟特人很可能是指王孝杰麾下的西域粟特裔附庸部队。这样一来,留守吐蕃本土的噶尔家族重要成员,就只剩下钦陵的另一个弟弟努布芒辗细赞了。

这几次王孝杰主持的对外战役,算得上武则天时期取得的最大军事胜利。史载女皇大喜过望,高调表彰自己的这位杰出军事统帅:“今故土尽复,孝杰功也!” 王孝杰随即被提升为左卫大将军,很快又进夏官尚书(武则天改‘兵部’为‘夏官’)、同凤阁鸾台三品(即原来的‘同中书门下三品’),进入了宰相班子,同时被女皇加封为大周帝国的男爵。

如今到了公元696年的洮州,这两个当年青海湖畔的对手又站在了素罗汗山战场两端,究竟是王孝杰成功雪耻,还是论钦陵再接再厉呢?

几部汉文史书都没有记录这场战役的具体过程,但其结果如何却确定无疑。按照《册府元龟》记载:“孝杰及副总管娄师德,与吐蕃首领论钦陵、赞婆战于素罗汗山,官军败绩”,两《唐书》的王、娄两人列传和《吐蕃传》中也都说“官军败绩”或“战败”,《资治通鉴》则写得非常明确:“唐兵大败”。

素罗汗山之役在吐蕃史料中被记作虎山之战或唐人坟(至于为什么如此称呼,看了后面就知道了)之战。对这场战役,与言简意赅的汉文史料相比,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得相对详细一点儿:“大相钦陵于虎山唐人坟,与唐元帅王尚书大战,杀唐人甚多”。

在吐蕃人的眼中,他们的钦陵将军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尽管噶尔家族后来被王室目为逆臣贼子,因而导致吐蕃史家顾虑颇多,但对钦陵在战争中的表现,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仍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自豪:“唐之元帅王孝杰尚书越境前来,吐蕃元帅论钦陵以战谋,驱唐人如驱宰耗牛,双方列阵交战,吐蕃痛击唐军多人。”

按照这个记载,钦陵似乎再次发挥了其一向出神入化的指挥艺术,但这些“战谋”究竟怎样,我们已经无从了解,也有学者推测这场战役很可能是双方硬碰硬的骑兵大会战,真相具体如何也许永远成谜。

另外,以上都只笼统地提到了比较模糊的唐军“甚多”、“多人”,而关于双方参战的具体人数,汉藏史书中并没有确切记录,但从唐军统帅王、娄二人的级别(战前两人都是宰相班子的成员),以及爱好排场的女皇一向喜欢重兵出征的习惯来看,唐军的规模即使赶不上十八年前的李敬玄(主帅宰相,副帅尚书),也肯定超过了二十六年前的薛仁贵(主帅府卫大将军,副帅府卫将军),而唐军的损失也如同前两次一样巨大,战死者很可能超过了十万。

洮州战后那个血淋淋的杀戮场,想必惨不忍睹仿佛修罗地狱。从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描述中,我们似乎也能闻到阵阵浓烈的血腥味儿——唐军的“尸骸高与天齐”,获胜的吐蕃人甚至“于唐人尸骸中立一具使朝天,以表明杀十万众之标志”,这似乎是游牧人战士们共有的某种炫耀武力的风俗,几个世纪之后成吉思汗麾下那些嗜血成性的蒙古军团似乎也偏好这一口。

同样根据这份古代文书的内容,吐蕃军团留下了两个堆满唐军尸首的万人坑,它们很可能与中原史籍里那种一直不绝于书的所谓“京观”类似:“达拉山之‘汉墓’与马水之‘汉墓’,实由此得名也。”所谓唐人坟之战的称呼,应该就源于此。

似乎从古至今,人类对自身杀戮者的歌颂,都远远高于对自身的造福者......

当然,吐蕃人自己的记载难免有相当大程度的过分渲染,但唐军损失惨重却无可讳言,这从武则天战后对己方指挥官的处理上可见一斑:她已故的丈夫当年宽恕了薛仁贵等人,从而形成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使得战败的将军很少被处死,更何况唐军两名最高指挥官此前一直劳苦功高且人缘颇佳,但这一次,盛怒的女皇仍宣布了她所能做出的最严厉惩罚,一直因战功显赫而加官进爵的主帅王孝杰被一撸到底,直接削职为民,而受她器重并引为宰辅的副帅娄师德也被连贬多级。

与前两次内部倾轧导致的窝囊相比,唐军这一次输得实在是无话可说。此次主战场并非人生地不熟的青海湖畔,而是在朝廷经营日久的边疆重镇洮州,这里多数地方海拔都不到三千米,高原反应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唐军起码拥有大半个主场优势,如同当年的松州之战,自己进可攻退可守,而对手却只能拼死一搏。而且,唐军指挥层不存在明显分歧,即使不能说配合无间也起码可以说精诚团结,唐军统帅王、娄两人也都久经战阵,具有与吐蕃人丰富的作战经验。

也许,这只能解释为技不如人吧。与贞观朝相比,此时唐军的战斗力确实下降了许多,其具体原因可能相当复杂,除了小规模的府兵制已经越来越不适应这个庞大帝国的战争需要外,武则天女皇恐怕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在她恐怖的政治高压下,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帝国干城纷纷惨死于刀笔吏之手,让整个军队寒心不已。

获胜的吐蕃军团则再接再厉,他们在突厥附庸军的配合下,一举拿下了大周帝国的西大门凉州,从而彻底切断河西走廊这条中原与西域最重要的联系通道,战利品数都数不过来的吐蕃官兵们无不欢欣鼓舞,富庶的中原仿佛已经向这些强悍的武士们彻底敞开了胸怀。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赞普派来的钦差已经到达大营,他带来了藏王赤都松赞确定无疑的命令:就地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全军掉转马头立即班师!

军人们的情绪当然无比激愤,但他们的统帅钦陵将军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默默收拾行装准备回国,他也许已经预感到,在执掌吐蕃国政长达半个世纪后,噶尔家族的末日就要到来了……


待续,请继续期待下篇《六、气合风云的悲歌》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18 13:41:46

蚩尤殇——噶尔钦陵的终极之战


《六、气合风云的悲歌》


满怀愤懑的吐蕃军团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由河西走廊班师了,由于身前身后都是卷土重来沿途骚扰的唐军及其西域附庸军,撤退中的他们很可能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

其实,钦陵早就明白噶尔家族已经内外交困了,而他之所以选择在对方重兵布防的洮州与唐军决战,一方面是自己有信心一举消灭敌人主力及其最优秀的将领,彻底解除对面唐军带来的日益严重的威胁;另一方面他也是为了再做一次努力,试图像以往那样用显赫的军事胜利挽回噶尔家族日渐衰落的危机。

这场大战前两年的公元694年,噶尔.钦陵的弟弟悉多于率军出征,但在西域败于王孝杰之手,曾被钦陵寄寓厚望甚至与钦陵一起主持过吐蕃王臣会盟的悉多于从此消失于历史之中。这一事件既使钦陵失去政治上的帮手,再加之一年前钦陵的另一个兄弟赞婆也败于王孝杰之手并导致西域再次丧失,更成反对派攻击噶尔家族的口实,由此引发朝野上下的怒火遂成为藏王赤都松赞摧灭噶尔家族的第一步行动。

这场大战一年前的公元695年,钦陵又无比震惊地收到了自己的兄弟、一直留守吐蕃后方的努布芒辗细赞(又译为赞辗恭顿)的死讯。关于这位赞辗恭顿,藏文书中并没有用很多笔墨纪录他的活动事迹,偏偏只在公元695年用突然的方式宣布他为叛臣,并受到赞普亲自谴责,接着在鹿苑议盟的集会上,赞普亲自宣读判处恭顿的诏文,而且立即斩杀于藏王行宫。

看来,这是藏王赤都松赞周密计划的第二步行动。很可能此事发生之前,赤都松赞封锁消息极严,不让出征的钦陵、赞婆知道,接着又当众公布了罪状,取得舆论的支持,这样来造成无法挽回的既成事实。钦陵、赞婆虽然领兵在外,但失去了内应,失去了在本土的优势和支持,权力再大,也已经无法挽回这一局势。

到这时,吐蕃王廷的政治风声已经越来越紧,火药味也越来越浓了。因此后来的一些研究者认为,这是噶尔家族全面失势的信号,钦陵恐惧之下思欲再建战功,以保住噶尔家岌岌可危的地位,遂倾众向唐军发起了反攻。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洮州之战爆发了,钦陵取得了他想要的胜利,但这个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军人并不知道,这场胜利只不过让自己脖子上的那根绞索又勒紧了一圈,噶尔家族声望再次爆棚更加增加了藏王心中的嫉恨,那道立即撤军的命令就是藏王有意裁抑其势而采取的第三步行动。

撤退到青海休整后不久,吐蕃大营中又传来了让军人们气炸肺的消息:赞普再次派来钦差宣达圣谕,命令钦陵元帅加紧准备接待工作,因为前来进行和平谈判的大周外交使团马上就要到了,而更难以理解的是,这次和谈竟然是已经占尽优势的藏王主动向对方提出来的!《资治通鉴》等汉文史书里,关于当时“吐蕃复遣使请和亲”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一点。

双方的讨价还价开始了,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唇枪舌剑取代了盾戈刀矛。吐蕃的和谈代表自然是唐人畏惧的元帅钦陵,而大唐或称大周方面的代表,则是一个叫做郭元振的人。

在噶尔.钦陵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真正的对手终于姗姗到来了。

郭元振,名震,魏州贵乡(今河北大名)人,时年四十岁左右,担任着并不算显赫的右武卫铠曹参军之职。即使是在以任侠使气著称的唐朝,此人的大侠之名也格外突出,他年轻时不仅铸造假币而且还贩卖人口,最后被官府发现后抄家,却发现他家里空空荡荡,除了几百卷书什么都没有,一查才知道这家伙早已经把家财散尽,所有的钱都救济了别人,史载“元振博济,缞者乞资,不问姓氏,尽数与之”。

既救济人又贩卖人,我们简直不能评价他究竟是好汉还是强盗,亦或这两种身份兼而有之。但其实这位郭元振并非满脸横肉的粗鲁莽汉,恰恰相反,根据历史记载他不仅中过进士,而且还曾是帝国最高学府——太学里的一名学生,其真实形象想必也是文质彬彬。

最后连武则天也听到了郭的名声,好奇之下召见了他,郭大侠毫不怯场侃侃而谈,其表现让女皇十分满意,史载“大称旨”,朝廷随即对他破格提升为右武卫铠曹参军。据说也就是在这次廷见中,郭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声朗诵了自己流传千古的诗歌《宝剑篇》,其慷慨雄奇让女皇叹为观止,她甚至专门命人抄录下来发给学士们欣赏。

可以想像,身为这样一个奇人,即使身处吐蕃大营的枪林戟雨之中,即使面对钦陵将军那凌厉的目光,我们的郭大侠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畏惧吧。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就在这次和平谈判中,钦陵提出以唐朝拔安西四镇、弃突厥十姓为罢兵条件,郭元振则巧妙地回避了这一棘手问题,并不直接拒绝,却另行建议以交还吐谷浑、青海地作为交换条件。就这样双方启动了漫长的扯皮过程,期间使者往还,争辩逾年。

郭大侠确实是个具有战略眼光的牛人,武周此后几乎全部对蕃政策都是由他一人精心设计的,尤其在这场攸关安西四镇甚至整个唐属西域存亡的复杂政治谈判中,郭元振贡献极大。对于这场谈判,郭元振所建议的总原则其实就两个字——拖延,具体来说则“为计以绥之,藉事以诱之”,“塞钦陵之口,而和事未全绝”。学者们认为,尽管看上去十分简单,但这却是一个很有远见的战略思想。

拖延,其目的何在呢?答案是为了在保持军事压力的同时,促使吐蕃发生和平演变。这从郭元振给女皇的几份上奏中可见端倪,在奏章中郭大侠认为,和谈期间对方不会随便动武,从而使我方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境地,即“使彼和望未绝,则其恶意亦不得顿生”。而更为重要的是,常年的战争使得吐蕃疲惫不堪,人民早已经厌倦了噶尔家族连续半个世纪的穷兵黩武,如果我方充分表达了和平的意愿,而以再建军功为目标的噶尔家族却不答应,那么双方长期处于不战不和的状态,疲倦不堪却无法放松军事戒备的吐蕃人只会把责任归咎于噶尔家族,对后者的怨恨将日深月益:

“吐蕃百姓倦谣戍久矣,愿早和,其大论钦陵欲分镇四境,统兵专制,故不欲归款,若国家每岁发和亲使,而钦陵境不从命,则彼蕃之人,怨钦陵日深,望国恩日甚,设欲广举丑徒,固亦难矣。”

不仅如此,也许已经发现了吐蕃王臣不和的端倪,对于钦陵为代表的吐蕃主战派,郭元振进一步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措施——离间,在刻意拖延的过程中,要想方设法挑拨主和的吐蕃赞普赤都松赞与主战的大相噶尔.钦陵的矛盾,使得主战派与主和派势同水火,即所谓“斯亦离间之渐,必可使其上下俱怀猜阻”。

事实证明,后来的发展果真实现了郭元振当初的预言,这场和谈最终造成了噶尔家族的毁灭以及附蕃的西突厥阿史那氏政权的灭亡。对此,我们恐怕又会联想起四百多年后那场导致岳飞死亡的绍兴和议,历史的进程往往那样惊人的相似……

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是各怀鬼胎的双方在扯皮互喷,最后不了了之毫无成果也就在意料之中,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谈判又可以说很成功,因为双方君主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藏王赤都松赞利用这次谈判造成的和平舆论,严厉打击了国内主战派,夺得了他渴望已久的兵权;而大周武则天女皇则得到了和平,赤都松赞很可能承诺吐蕃今后不再和身边这个庞然大物玩命,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些相对弱小的目标。至于是否像后来的绍兴和议那样,吐蕃主战派领袖钦陵元帅的生命成为双方君主幕后讨价还价的筹码,那就不得而知了。

钦陵最后的命运已经无可避免。关于钦陵之死,按照《新唐书》的记载,赤都松赞利用钦陵在青海大营被郭大侠纠缠得头昏脑涨无暇内顾的机会,迅速策划了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清洗行动,他以打猎为借口秘密纠集军队,一举逮捕并处决了噶尔家族几乎所有的亲信党羽,总数达两千人之多。

在这场大屠杀的同时,赞普也向钦陵和赞婆发出了死亡召唤,噶尔家族的末日终于到来了。

按照《新唐书》的记载,钦陵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刻,很可能进行过并不成功的抗争:

“发使者召钦陵、赞婆,钦陵不受命,赞普自讨之。未战,钦陵兵溃,乃自杀。”

与后来同样遭遇的岳飞相比,钦陵的结局与其说悲壮还不如说凄凉,他身边那些吐蕃最精锐的军团对他的安全毫无帮助,反而一哄而散弃之而去……但是,我们宁愿相信这些勇敢的军人并非真正的逃兵,而是在代表故国家园的藏王与给他们带来无数荣誉的元帅之间左右为难,最终选择了逃避。

同时,我们也相信钦陵并非众叛亲离的独夫,而是一位像田横那样具有强烈人格魅力的好汉,因为就在他自杀后不久,他身旁的部下们随即上演了催人泪下的一幕——他们纷纷自杀,相从自己伟大的统帅于地下,史载“左右殉而死者百余人。”

噶尔.钦陵就这样走了,如同唐蕃争霸中一颗最灿烂的流星划过天际,也仿佛他的对手郭元振《古剑篇》中歌颂的那柄最终沉埋的绝世名剑: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清除噶尔家族后,藏王赤都松赞再也不想放权于人,遂自掌大军,开始跃跃欲试地四处征伐,也许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钦陵差吧。

然而,事实却有力地证明了,起码在战争方面,赞普确实不如钦陵得多。


请继续期待下篇《七、世上再已无钦陵》

范进中举 发表于 2014-4-18 17:13:15

京华烟云AMIP 发表于 2014-4-18 13:41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六、气合风云的悲歌》




烟云兄,你要不以钦邻为底本写小说或者剧本。绝对超越《甄嬛》《冰与火之歌》。这个题材好在,第一 有历史,有故事 第二 历史记载太简单。有脑补余地,也就是小说创作空间有了。第三 大唐是中国人心目中最向往的时代,够牛比。雪域高原又是天堂般纯净的地方是国内小清新们向往的地方,够神秘。第四 这里面大量的宫斗情节可以吸引办公室政治关心的小白领。第五 这里面的荒原沙场又能让有英雄情结的直男们热血沸腾!
第六 历史的转折厚重能让历史爱好者沉迷,比神马华谊兄弟的狄仁杰系列牛逼多了
当然这个比较犯忌讳的是,是不是有藏族自豪情绪,不过既然结果是唐土和解并且吐蕃崩溃,那么可以把这个过程演绎为大唐上下屡败屡战,终于打败无法战胜的神一样对手,可以引申到现在中国梦,战胜美国才是中国梦实现,美国的强大可以引申为当年的吐蕃的那样神一样强大,打一次就全军覆没一次,不屈不挠终于成功。

lundunren 发表于 2014-4-19 10:24:04

范进中举 发表于 2014-4-18 17:1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烟云兄,你要不以钦邻为底本写小说或者剧本。绝对超越《甄嬛》《冰与火之歌》。这个题材好在,第一 有历 ...

我估计不卖座,谁愿意看自己人老被揍啊。当时所有大唐名将都被这老兄打的没脾气,现在看来都让人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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