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材料】《〈谈艺录〉读本》(周振甫,冀勤编著)
《〈谈艺录〉读本》
(周振甫,冀勤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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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 冀 勤 编著
前言
附记
一、鉴赏论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三)论诗注引文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五)论引后注前
(六)论纠正误注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八)元好问评苏诗
(九)注明诗旨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一一)理趣诗解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一四)折柳解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一七)论言为心声
(一八)论“观物不切,体物不亲”
(一九)论诗词的寄托说
(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二一)李商隐《锦瑟》诗赏析
二、创作论 (一)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
(二)“选春梦”的创作论
(三)谈灵感
(四)谈“活法”
(五)谈妙语
(六)抓“诗思”
(七)创作前的精神准备
(八)“即物生情”与“执情强物”
(九)心以应物,意到笔随
(一○)“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一一)写实尽俗,别饶姿致
(一二)论若即而离
(一三)行布
(一四)水清石见与水中着盐
(一五)设想与同感
(一六)写景手法
(一七)写水中倒影
(一八)作对仗以不类为类
(一九)对仗和用韵的因难见巧
(二○)避免词意重出
(二一)引申
三、作家作品论 (一)论陶渊明
(二)历代论陶渊明诗
(三)论唐宋人推陶诗
(四)论庾信诗赋
(五)论张籍诗
(六)论白居易诗
(七)评李贺诗及学李贺诗
(八)论李贺诗的风格
(九)李贺诗以玉石作喻
(一○)李贺诗在飞动中含坚凝
(一一)李贺诗的朴健疏爽
(一二)李贺感流年而驻急景
(一三)评司空图《诗品》
(一四)论梅尧臣诗
(一五)论黄庭坚诗
(一六)论杨万里、陆游诗
(一七)论赵孟頫诗
(一八)论竟陵派诗
(一九)竟陵派诗论
(二○)论阮大铖诗
(二一)论叶燮诗
(二二)论方苞
(二三)论钱载诗
(二四)论学人之诗
(二五)论赵翼诗
(二六)论田雯尊宋诗
(二七)论诗文之累
(二八)评黄遵宪诗
(二九)评严复诗
(三○)评王国维诗和论
(三一)评苏曼殊论诗人
四、文学评论 (一)以文拟人,形神一贯
(二)好诗似曾相识
(三)论圆
(四)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五)论水月镜花
(六)诗有别才别趣
(七)以禅喻诗
(八)论神韵、性灵、格调
(九)性灵与学力
(一○)神韵与典、远、谐、则
(一一)活法与死法
(一二)活路与死门
(一三)诗中理语
(一四)评袁枚诗论
(一五)评《红楼梦评论》
(一六)消纳
(一七)附录
五、文体论 (一)论诗乐离合
(二)文体递变
(三)诗文的侵入与扩充
(四)以文为诗与以诗为词
(五)柏梁体
(六)章咒气与偶颂气
(七)以诗品作诗
(八)传记通于小说
(九)八股文通于戏曲
六、修辞 (一)博喻
(二)曲喻
(三)曲喻和双关
(四)喻之二柄
(五)喻之二柄异边
(六)通感与摹状
(七)仿拟
(八)比拟不当
(九)以目拟文
(一○)反仿
(一一)拟人与借代
(一二)言用与借代
(一三)对偶
(一四)当句对
(一五)翻案
(一六)出处
(一七)练字
(一八)“丧”字异读
(一九)改词
(二○)“鸭先知”辩
(二一)窠臼
(二二)修辞疵累
(二三)句式变化
(二四)章法
七、风格 (一)南北文学风格之别
(二)唐宋诗风格之别
(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
(五)王士禛论专名助远神
(六)钱载的幽修漏与瘦透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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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柯灵先生在《促膝闲话中书君》一文中说:“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下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这是柯灵先生对钱先生所作的高度深入的概括。
渊博和睿智的钱先生著作的《谈艺录》补订本,是成为当代显学的“钱学”的名著之一,为读者所爱读。但对一般读者说来,阅读这本书,还需要作些辅导,因此,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我们粗略地分为:(一)鉴赏论,(二)创作论,(三)作家作品论,(四)文学评论,(五)文体论,(六)修辞,(七)风格。每类中各选若干则,加上小标题,以便检阅。每则后加简注及说明,以便阅读。前三类由周振甫起草,后四类由冀勤起草,并后互相传阅作些订补。
关于《谈艺录》补订本的内容,这里引周振甫《〈谈艺录〉补订本的文艺论》作说明。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里探讨的文艺论,这里只能就浅见所及,作点管窥蠡测,以待海内外学者作更深入的探讨。
其一,谈艺术创作的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钱先生说: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
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书。皋陶谟》曰:“天工,人其代之。”《法言。问道》篇曰:“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
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耳。顾天一而已,纯乎自然,艺由人为,乃生分别。
(60页)钱先生接下去讲西方谈艺术创作,分两大派:“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 “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 钱先生在这里引了“天工,人其代之”。人代天工,不同于巧夺天工,近于模仿自然;不过人代天工,说明人的工作不能违反自然,不论学术和艺术都不能违反自然的规律,要合于“天理流行,天工造化”,即“人事之法天”。又引“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认为自然界的万物具有无数形象,不是天雕刻的,是自然形成的。这就指出”天一而已,纯乎自然“。但”艺由人为“,就模写自然的”人事之法天“来说,钱先生又引”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同上)艺术的模写自然,要加一番简择取舍,选取自然中的巧妙处来模写。再就润饰自然,功夺造化来说,钱先生认为”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61页)这就是”人定之胜天“。
接着钱先生提出他的艺术创作论:窃以为二说若相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
及未达者为之,执着门户家数,悬鹄以射,非应机有合。写实者固牛溲马勃,拉杂可笑,如卢多逊、胡钉饺之伦;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诞无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61—62页)钱先生指出模写自然要加以选择,即要“觑天巧”;不能写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自然,对自然加以“修补”,不能离开自然,即不能写背离自然的荒诞无趣的东西。
这既指出“人事之法天”的要求,有选择;又指出“人定之胜天”的要求,不能背离自然,即“人心之通天”。要是在艺术创作上背离这两者,模写的写了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的写了荒诞无趣的东西,都会遭致失败。前者像卢多逊、胡钉铰的诗写得拉杂可笑,后者如卢仝、李贺的诗不免写得荒诞无趣。在这里,钱先生给我们指出艺术创作的正确道路和错误做法,好像没什么可说了。可是钱先生在《补订》里又说:长吉尚有一语,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春怀引》云:“宝枕垂云选春梦”;情景即《美人梳头歌》之“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坠髻半沈檀”,而“选”字奇创。……
作梦而许操“选”政,若选将、选色或点戏、点菜然,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具足焉,正犹“造化”之能以“笔补”,踌躇满志矣。周栎园《赖古堂集》卷二十《与帅君》:“机上肉耳。而恶梦昔昔(即夕夕)嬲之,闭目之恐,甚于开目。古人欲买梦,近日卢德水欲选好梦”;堪为长吉句作笺。(382页)
钱先生在这里对“笔补造化”作了补充。“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这是补生活中所缺欠的好梦;又身为”机上肉“,夜夜被恶梦所扰,这是补生活中的苦难的恶梦。这种选梦,是反映醒时生活以外的笔补造化,所以”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了。经过这样补充,显示作品反映生活的复杂性,看得更全面和深刻了。
其二,钱先生论妙悟和神韵。钱先生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陆桴亭《思辨录辑要》卷三云:“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
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个境界看作平常。“又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说诗。(98页)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博采而有所通”,像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力索而有所入”,像杜甫的“读书破万卷”的“破”,才能“下笔如有神”。钱先生指出的妙悟,提到“凡体验有得处”,那是读书能破跟实践有得的结合,所以称“躬行力学”。钱先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不论是学术或艺术,都有待于实践和力学,才能体验有得,才能得到妙悟,说诗和作诗都有待于妙悟。钱先生又说:“《大学》曰:”虑而后能得‘;《荀子。劝学》篇曰:“真积力久则入。’皆以思力洞彻阻障、破除艰难之谓:论其工夫即是学,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同上)钱先生又指出除了深造有得之悟外,又有“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书。萧子显传》载《自序》所谓:”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李文饶外集《文章论》附《箴》所谓’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惝怳而来,不思而至。‘与《大学》《荀子》所言,虽劳逸不同,迟速相悬,而为悟一也。“(102页)这里指的是像萧子显说的:”登高目极,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就所见所遇引起的感触,把它抓住用诗来表达。这种感触也是一种悟,所以”为悟一也“。
严羽《沧浪诗话》论诗,讲妙悟,讲神韵。钱先生在讲妙悟外,也讲神韵。钱先生说:胡元瑞《诗薮》内篇卷五曰:“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
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臂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
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41—42页)钱先生指出严羽讲:“‘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100页)钱先生在这里对神韵作了明确的阐述。讲神韵就接触到诗中的“兴象风神”。“兴象风神”可以用镜花水月来比,但不是什么“不涉理路,不落言诠”。钱先生指出诗是“艺之取资于文字”,正要落言诠,兴象要“侔色揣称”,正要涉理路。所谓神韵,还要有“弦外之遗音”,“言表之余味”,那不光有形象格调,还要在形象格调中含有言外之音,这才构成神韵。诗有形象藻采,有情有意,再加上言外之音,又跟妙悟配合,这正是对创作诗的要求。
其三,论理趣。钱先生在论神韵时,又提到“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42页)。
钱先生说:余尝细按沈氏(德潜)著述,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抄》所撰序,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内物显。赋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举例以概也。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竞,故随云水以流迟;而云水流迟,亦得吾心之不竞。此所谓凝合也。
鸟语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气;而天地浩然之气,亦流露于花香鸟语之中。此所谓例概也。(223—228页)钱先生认为“理趣之旨,极为精微”(224页),对它作了深入的阐发。诗贵有理趣,反对下理语。理语是理学家把说理的话,写成韵语,不是诗。理趣是描写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理趣不是借景物作比喻来说理,而是举景物作例来概括所说的理。如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鹤林玉露》卷八认为“见两间莫非生意”,在鸟语花香中见出天地的生气,天地的生气即从鸟语花香中透露,这是例概,举例来概括。理趣不是罕譬而喻,是心与物的凝合。如杜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心不竞和意迟,跟云水的流迟一致,所以心与物相凝合,体会到这种不竞而迟缓的道理。钱先生指出唐诗僧寒山《昨到云霞观》讥道士求长生,说:“但看箭射空,须臾还坠地。”“高箭终落,可以拟长生必死,然人之生理,并不能包物之动态。
皆以事拟理,而非即事即理。“(232页)所以寒山的比喻,是以事拟理,还不是理趣,理趣要即事即理,事理凝合。钱先生又在《补订》里指出理趣与理语的分别: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著语不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理趣”是写物态,在物态中现心境;理语是借景物来说理,它虽跟道学家的说理不同,还是说理,所以还是理语。
其四,论于山水中见性情。钱先生讲杜诗“水流心不竞”,是“现心境于物态之中”,还不是“于山水中见性情”。
钱先生又论于出水中见性情说:(温庭筠)《晚归曲》有云:“湖西山浅似相笑”,生面别开,并推性灵及乎无生命知觉之山水;于庄生之“鱼乐”“蝶梦”、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鸟山花吾友于”以外,另拓新境,而与杜牧之《送孟迟》诗之“雨馀山态活”相发明矣。夫伟长之“思如水流”,少陵之“忧若山来”……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53页)
《文心雕龙。物色》称:“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即从风景和草木中探索情貌,即近乎于山水中见性情。这跟拟人法不同,拟人法是以物拟人,是一种比拟。这是从景物中看到它的性情,这个性情是景物本身所具有,不是诗人外加上去的。像《庄子。秋水》里讲“鱼乐”,是鱼在乐;又《齐物论》讲“蝶梦”中的蝴蝶栩栩自得,是蝴蝶的栩栩,不是人外加上去的。钱先生又引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训》说:“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55页)这就写山本身所具有的情态。这样的观察和描写景物,不限于山水。钱先生又说:苏东坡《书晁补之藏与可画竹》第一首曰:“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55—56页)画山水或写山水要“于山水中见性情”,画竹也一样,文同(字与可)画竹,怎么从竹中见性情呢?苏轼《筼筜谷偃竹记》讲到文同讲竹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笋箨)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这里指出竹的性情,从萌芽到长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机的,画的时候,要把具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成于胸中,要在纸上看到这个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画好。因为脑子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这个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见竹不见人,嗒然遗其身”。从脑中、眼中到手执笔下到画到纸上都是这个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这就达到“其身与竹化”的境地,这才能使作品“无穷出清新”。竹子的形态无穷,是清新的,所以笔下的竹子也是“无穷出清新”了。这样集中精神,就达到“凝神”的境地了。“其身与竹化”,就精神说,竹与我合而为一,即脑、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见竹不见人”说,竹与我还是分而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这里指出凝神写物的一种境界。
其五,论“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钱先生在《补订》的山谷诗补注“新补六《再次韵杨明叔。引》”说:“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奇也。”天社无注。按《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云:“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解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词最易袭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窃谓圣俞二语,夙悟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抑不独修词为然,选材取境,亦复如是。(320—321页)
钱先生指出黄庭坚认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可见黄庭坚正是这样作诗的。试看他的《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寄》之五:“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嫁作荡子妇,寒机泣到明。绿琴珠网遍,弦绝不成声。想见鸱夷子,江湖万里情。”“倾国倾城”比喻美女,已经很熟了。这里用来比刘景文的诗,把刘诗比作倾城,作“未嫁已倾城”,用“未嫁”,说明他的诗才未得任用。这是新的用法,即以故为新。《文选。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这也是比较熟的诗句,原句下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是被认为不够雅正的。这里作“嫁作荡子妇,寒机泣到明”,是以俗为雅。再像说范蠡载了西子,浮游江湖,称鸱夷子,这是比较熟的故事。这里作“想见鸱夷子,江湖万里情”,任渊注:“言未逢知己也。”既然刘景文的诗是倾城,即比作西子,西子在想望鸱夷子,说明她未逢知己,则也是以故为新。可见黄庭坚写作,他的所谓脱胎换骨,正是用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来达到“百战百胜”,争取胜过同时人,创文江西诗派的。
其六,讲文章布置的“行布”。钱先生在《补订》讲黄山谷诗补注的新补十《次韵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里说:范元实《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正谓“行布”。……贺子翼《诗筏》曰:“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羌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瀛奎律髓》卷十九陈简斋《醉中》起句:”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纪晓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试就数例论之。
倘简斋以十四字作中联,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皆未尝不顺理成章,……
然而“光辉”“超妙”“挺拔”之致,荡然无存,不复见高手矣。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陈,五六句则比兴,安插其间,调剂衬映。苟五六与一二易地而处,未为序倒而体乖也。就三四而下,直陈至竟,中无疏宕转换;且云雨雪风四事,分置前后半之两处,全诗判成两截,调度失方矣。(323—325页)
钱先生在这里讲“行布”,不是讲一般的文章布置,是就诗的意匠经营和文心的钩玄抉微说的,是就创作的成就说的。即如郑谷的诗,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扬子江头杨柳春”对调,一开头点明分别,结句却是“扬子江头杨柳春”,把“杨柳春”跟“杨花愁杀”的对照写法,把离别时引起的离愁也破坏了。所以“君向潇湘”句放在句末,不光有无限情深的意味。再像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稽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方回评:“三四绝妙,馀意感慨深矣。”这首诗主旨在前四句,“今古兴亡事”,今古兴亡,正把北宋的亡包括在内,又碰上宋玉悲秋的“摇落深知宋玉悲”时,因此引起感叹。两手只能举杯浇愁,感叹无所作为,报国的寸心只造成鬓毛斑白,无济于事。这种感慨正是从一二句来。要是把一二句跟“稽山”两句对调,完全可通,只是把三四句的深沉感慨的情绪减淡了。再看英庭坚的一首,元明送庭坚一直送到黔南,留数月不忍别,所以有“万里相看”的说法;但终于别去,所以有“三声清泪”句;跟元明经过巫峡,所以有“朝云”句,不知何时再会,所以有“夜雨”句。
经过这样的经历,才发出“脊令相并影”“鸿雁不成行”两句,《诗。小雅。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正指“万里相看”说。“鸿雁不成行”,正指又要分别说。
经过一二三四句的叙述以后,再用“急雪”一联来作比,更显出强烈的感情来。要是把“万里”两句跟“急雪”两句对调,也可以通,但在表达强烈的感情上受到了损害。钱先生从艺术角度说,艺术角度是为抒情服务的,所以也可从抒情角度来说。可见“行布”跟艺术手法和抒情的密切相关。
其七,讲比兴风骚。钱先生说:“《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之绝群超伦者也。”(371页)这是讲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风骚的旨趣。举李商隐的《锦瑟》作为“绝群超伦”之作。怎样结合《锦瑟》来说明比兴风骚的写法呢?钱先生在笺释《锦瑟》里作了说明,限于篇幅,稍加摘引: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即其法尔。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436—437页)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借蝴蝶、杜鹃的形象来作比喻,表达情思,借物寄意叫“托”,深文隐旨叫“迷”,这就是比兴诗骚。借形象作比,是比兴;寄托深沉的情思,是诗骚。
在“迷”和“托”里,既有情思,又含深怨,可以用诗骚来比。在这里,钱先生提出“事物当对”来。《管锥编》629页指出西方说诗之“事物当对”,如“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锦瑟》正是这样,《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在”庄生晓梦迷胡蝶“里,不点明”栩栩然“的自得之貌,而通过”迷胡蝶“来透露,”迷胡蝶“就成为当对的事物。”望帝春心托杜鹃“,这里不点明怨,通过”托杜鹃“来透露,”托杜鹃“就成为当对的事物。
李商隐诗里写怨,这点不用说明。他又有什么栩栩自得呢?在《漫成三首》里说:“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这就是他在诗里写栩栩自得的感情。又“珠有泪”、“玉生烟”里不点明“带酸辛”和“生气蓬勃”,在“有泪”、“生烟”里透露,“珠有泪”、“玉生烟”就成为当对的事物。正符合“情思须事物当对”,成为“此体之绝群超伦”之作了。
其八,钱先生又多次谈到曲喻,称曲喻的修辞,有的有关神韵。钱先生说:至诗人修辞,奇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装成眉目。
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多属此体。……而要以玉溪为最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啼”字,双关出“泪湿”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坐实渴字,双关出沱江水竭也。(22页)李商隐《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纪昀批:“姚平山曰:最高花,花之绝顶枝也。花至此开尽矣。”花开尽正指春尽,有伤春的意思。“莺啼”本指鸟鸣,从啼字转为啼哭,引出泪来,由泪转到湿,湿最高花又表示伤春。结合“春日在天涯”的表示飘泊,“日又斜”的近黄昏,加上伤春,有无限情思,在这个曲喻里,表达这样深沉的情思,耐人体味,这就神韵独绝。又《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十顷平波溢岸清,病来惟梦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司马相如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要喝水。说相如不是真的消渴,倘真消渴,会把沱江水喝干,不放它留过锦城了。联系他做梦只做到在十顷平波中行,含有他才是真的消渴,所以只梦到十顷平波,表示要喝水。这跟李十将军游曲江结合,正希望将军帮他消渴。这个消渴,指渴望求偶,希望将军帮他作媒,这种心情形之于梦中,比相如的求偶更急。这里正意没有说出,通过自己真消渴的梦中求水来透露,使人体味,情意这样含蓄,所以称神韵独绝吧。
其九,从创作到修辞,还得注意心手物相应。钱先生说: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如《吕览。精通》篇所谓:“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木石应之。”自物言之,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庄子。天道》篇所谓“得手应心”,《达生》篇所谓“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页)
钱先生引了《精通》篇讲“钟子期夜闻击磐者而悲”,这个“悲”是因为击磐者内心悲苦,通过手臂拿了椎击石磐发出悲音来。这个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跟心的悲苦相应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应。又引《天道》篇讲轮扁斫木作轮,不快不慢,“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说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达生》篇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画圆或方,超过用圆规或方矩,手指已经化成规矩,不用留心。这是指技巧。这里说明艺术创作要求心手物相应。兴象意境,即意匠经营是属于心;艺术创作所运用的工具和材料属物;使心物相应的是手;心物手相应才能完成创作。钱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轮扁斫轮,斫木作轮,要顺应木的本性,“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这就是“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这才能作好轮,不能违反物性。文学是用语言来创作的,这就要适应用语言来创作的特点。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指出:“诗和画既然同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而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特殊性”(《旧文四篇》7页)。共同性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特殊性如画是用色彩及线条构成,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达情意;诗是用语言构成,适于表情达意,但不容易描绘形象。
艺术家的本领,在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中表达情意,即“画中有诗”;在适于表达情意的语言中描绘形象和色彩,即“诗中有画”。怎样做到“画中有诗”或“诗中有画”,就要适应线条、色彩或语言特点来进行创作,要“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不能“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像作诗就要适应语言的特点。
其十,诗意和神韵,保存在诗的词语之中。与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分离有所不同。
钱先生说:诗藉文字语言,安身立命;成文须如是,为言须如彼,方有文外远神,言表悠韵,斯神斯韵,端赖其文其言。品诗而忘言,欲遗弃迹象以求神,遏密声音以得韵,则犹飞翔而先剪翮,踊跃而不践地,视揠苗助长、凿趾益高,更谬悠矣。瓦勒利尝谓叙事说理之文以达意为究竟义,词之与意,离而不著,意苟可达,不拘何词,意之既达,词亦随除;诗大不然,其词一成莫变,长保无失。是以玩味一诗言外之致,非流连吟赏此诗之言不可;苟非其言,即无斯致。(412—413页)
钱先生指出诗的用文词语言,跟说理文不同。读说理文,只要懂得了这个道理,文词语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词语来说明这个道理。诗不同,诗的言外之音,诗的神韵,就保存在诗的词语里,只有吟赏诗的词语,才能体会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韵,抛开了诗的词语,言外之音和神韵都没有了。即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离,懂得了所说的理,词语都可抛弃。诗跟词语必合。钱先生在《管锥编》里对此作了有力的论证。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
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取《车攻》之“马鸣萧萧”,《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豚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别成篇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谓不离者是矣。(《管锥编》12页)
这里明白指出《易》的拟象只是一种表示意义的符号,可以改变或舍弃;诗的比喻是表示情意的迹象,不能改变,一改变将别成面目或不成为诗了。钱先生更深刻地指出: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达诂”之论,作“求女思贤”之笺;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同上14—15页)这里指出把诗喻看作《易》象的祸害,含意更为深刻。这里说明诗喻和《易》象在运用词语上的各具特点,已经由创作而兼及鉴赏了。
※※※
《谈艺录》补订本中论及前人诗论,钱先生是与其作品对看。如元好问“渠虽大言‘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题中州集后》第二首),读者苟执著此句,忘却渠亦言‘莫把金针度与人’(《论诗》第三首),不识其于江西诗亦颇采柏盈掬,便‘大是渠侬被眼谩’(《论诗三十首》之十四)矣。”(481页)如元好问“《赠答赵仁甫》:”君居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阎商卿还山中》:‘翰林湿薪爆竹声’,用山谷《观伯时画马》:”翰林湿薪爆竹声‘。《下黄榆岭》:’直须潮阳老笔回万牛‘,本山谷《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张子笔端可以回万牛’,……《世宗御书田不伐望月婆罗门引》:”两都秋色皆乔木‘,施注:’山谷句‘;遗山七律《赠答乐丈舜咨》、《存殁》均有此句,盖三用也。“(485页)
是元裕之于江西诗,再引三引,所谓“不拾江西唾”者,徒虚语耳。
又钱先生于诗论,将文学史上通常习而不察之概念,既为之树藩篱,复为之通墙壁。
如称:“至吾州张氏兄弟(惠言、琦)《词选》,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托,‘比兴’之说,至是得大归宿。西方文学有‘寓托’之体,与此略同。……顾二者均非文章之极致也。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异床而必口同梦,仍二而强谓之一;非索隐注解,不见作意。”(231—232贝)钱先生在这里既指出常州派词论的寄托说,与西方“寓托”之体略同;又指出这种寄托说不免牵强附会。
钱先生于前人诗论,又作出重新估价,如对《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称:“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下卷一,77页)对《沧浪诗话》的论点作了否定。钱先生对《沧浪诗话》作了重新估价,郭先生在《沧浪诗话校释》里就改变了看法,称引钱先生的《谈艺录》所说“最为圆通”,因引“胡应麟《诗薮》云:”严氏以禅喻诗,旨哉!‘“(又21—22页)钱先生因称:”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不复如李光照之自诩’一拳打蹶‘矣。“(596页)《补订》更论”诗与禅之异趣分途“。
“《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下句正后村所谓’将铅椠事作葛藤看‘,须一刀斩断,上句言诗于禅客乃赘疣也。“(58 0—581页)以此论诗禅,较《谈艺录》原本更深入了。
钱先生论文学史,有将历来文学史上的说法澄清的,如论明末诗派之称“七子” “竟陵”而轻“公安”。钱先生说:“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感。”(418页)此外微言胜义,触处皆是,如论宗师与开派,钱先生称:“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
常言弟子于师‘崇拜倾倒’,窃意可作‘拜倒于’与‘拜之倒’两解。弟子倒伏礼拜,一解也;礼拜而致宗师倒仆,二解也。“(517页)此说尤耐寻味。
《谈艺录》内容极为广博,在1948年出版时已经以它的博极群书、学贯中西引起学界的震惊和赞叹。经过了三十五年,钱先生再写《补订稿》,份量跟《谈艺录》相同。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的《引言》里说到这次“逐处订益之,补为下编;上下编册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过钱先生的逐处订益,来研讨钱先生的早晚心力之相形,这还有待于海内外学人作深入的探讨。在这里只能浅尝辄止。钱先生在《谈艺录》序里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那时是抗战时期。又称“麓藏阁置,以待贞元。”已望见抗战的胜利。书中也反映当时生活,如引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称:“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饥,肠饥不避蝇余”(183—184页);想见抗战中的困境。
钱先生的文艺论,就这里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学、艺术论、诗论、诗的赏析、修辞、创作论等。除文艺论外,本书还有论文学史的,论作家的,评各家诗论的,论作品的,论诗注和补诗注的,就是钱先生在本书里讲的文艺论,方面也很广,不限于上面所举各点,这里只能管窥蠡测罢了。冀勤从1937年的《文学杂志》里读到了钱先生的《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认为在这篇文章里,钱先生对于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即“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与西洋的文学批评作了多方面的细致的比较论述,又是属于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论。不论就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说,或就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说,这篇文章都可以作为《谈艺录》很好的参考,因此附录在后。
由于我们水平的限制,这个《读本》,不论在分类选材上,在简注上,在说明上,一定有许多不恰当或失误处,谨向钱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书的不恰当和失误处,谨请读者多多指教。
周振甫1990年7月
附记
这篇前言写后,我想起钱先生的挚友吴忠匡先生写的《记钱锺书先生》(刊于《随笔》1988年第四期),里面引了钱先生的诗,说:“中书(钱先生号)离开湘西,蛰居上海沦陷区时期,是他平生最为凄苦的时期,……正如他在《谈艺录》序言中所慨叹的:‘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 杜门寂处,写作《围城》而外,只能用诗笔来陶写、发泄自己的哀伤和苦闷。他抚时感事,写下了不少叩人心弦、催人下泪的诗篇。” 按钱先生的《谈艺录序》后有附记,写于1948年。附记里说:“右序之作,去今六载”,即序作于1942年。钱先生在《谈艺录》正文前有一段说明,里面讲到《谈艺录》的创作经过:“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1939)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璠,吾觉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 余颇技痒。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集。即以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也可。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谈艺录序》又说:”始属稿湘西,甫就其半。养疴沪渎,行箧以随。“
“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掎摭利病,积累遂多。”可见《谈艺录》的著作,发自冒景璠先生的提议。1939年冬,钱先生到湖南安化县的蓝田镇(今名涟源)的国立师范学院任教,组建外语系,好照顾他老父钱子泉先生在那里执教。留居蓝田共两年,在这两年中,钱先生写了初版《谈艺录》的一半。两年后,钱先生回到上海,又写了初版《谈艺录》的后一半。在1942年完稿,写了序。1948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83年,钱先生又写了补订稿,较原书多一倍,由中华书局于1984年出版。
吴忠匡先生说钱先生在上海时期写的诗,今抄两首如下:
《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乙酉元旦》
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
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
吴忠匡先生说:“中书在诗篇中憧憬着自由,想望着奋飞,希冀着有一天能‘尽复汉唐故地’。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很少有少作的浪漫情调和理想色彩,总是那么肃括,那么凝重。用内心的独白,抒发自己的希望、忧伤和痛苦。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忧患意识和时代感受,极为深刻,极为强烈,有诗史的不朽价值。”
现在对这两首诗作些说明。“故国”当指故园,钱先生的故乡在无锡。钱先生在《谈艺录》开头有一段说明:“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钱先生在无锡的老家,当时还在沦陷区,钱先生在上海租屋住着。这首诗,当在抗战后期日本投降前一年1944年写的。首联说故乡的旧家已经成为劫灰,无人可谈了,偷生在外等待春雷,当时已感到日本总要投降,等待这个像惊雷的消息。坯(pī)户:用泥封塞窗隙,防冬天的寒风。这诗当是冬天作的。二联,空说直捣黄龙,即打到鸭绿江边,只看到东北沦亡。
白雁来:《左传》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孙强好弋(射鸟),获白雁。”献给曹君,曹君封他做官听政。曹人有梦见曹君祖上说,公孙强听政,曹要亡国。因此白雁来指东北沦亡。三联本于韦庄《秦妇吟》:“天街踏尽公卿骨”,及孟郊《杏殇》:“踏地恐土痛”。这里借用,指“路有冻死骨”,所以不忍心踏街怕地痛。为国破家毁而洒泪。末联习惯于托伤春来伤时,明年倘抗战胜利,可以开怀了。
《乙酉元旦》即1945年元旦写的,当时日本还未投降,所以说春归大地还渺无凭据,又在乱中过了一年。人在忧时感事中容易衰老,这是表忧伤,当时钱先生还只有三十四岁。三联“焦芽”,吴忠匡按,见《净名经》。大概说心境像发芽就焦枯了,参见佛维摩诘的说法,当指心中的生机受打击。“枯树”,见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移时异,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零落),生意尽矣‘。“殷仲文感叹枯树的生机完了,这也比内心的生机受打击。末联说留着豪气来自慰,像伍子胥在吴市吹箫,高渐离在燕国击筑(乐器)那样的事已经听不到了,意即听不到民间豪侠的消息。钱先生这两首诗的用意,吴忠匡先生已经讲了。
吴忠匡先生接下去讲钱先生谈学诗:我曾询问过他的学诗过程和对自己诗作的评价,他沉思了一下,回答我说:他“19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李商隐、黄景仁)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杜甫、元好问)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
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晚清的宋诗派)以入西江(江西诗派)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杜甫、孟郊、柳宗元、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陈与义、元好问)、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
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事前没有取得钱先生的同意,选文部分,不一定选得恰当;简注部分,有的书名,在北京图书馆里也没有找到,注不出;说明部分,可能更没有体会到钱先生的卓识深心。这本《读本》,也是“不经”的一类,只好求钱先生的原谅了。希望读这个《读本》的读者,进一步去读《谈艺录》原著,以获得更全面更正确的理解,来指出这个《读本》的不足。
周振甫
1990年7月
一、鉴赏论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等书①。绝鲜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②。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择总别集有名家笺释者讨索之,天社两注③,亦与其列。以注对质本文,若听讼之两造然;时复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对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于作者之身世交游,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
孤往冥行,未得谓得。游学欧洲,都抛旧业。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④,并获读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⑤,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⑥,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景璠嗤余:“谈何容易。”少年负气,得闲戏别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
多好无恒,行衢不至,补若干事而罢。出乎一时技痒,初不笃嗜黄诗也。《谈艺录》刊行后,偶与潘君伯鹰同文酒之集。伯鹰盛叹黄诗之妙,渠夙负诗名,至是几欲一瓣香为山谷道人,云将精选而详注之。颇称余补注中欧梅为官妓等数则⑦,余虽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属此类尔。(346页)
①《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清姚鼐编。《骈体文抄》:三十一卷,清李兆洛编。
《十八家诗抄》:二十八卷,清曾国藩编。
②牛浦郎:《儒林外史》中人物。
③天社两注:任渊所作黄庭坚的《山谷诗内集》注,陈师道的《后山集》注。
④疚斋先生:疚斋,冒广生号,有《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十四卷。
⑤刘彦和:南朝梁刘勰字。《文心雕龙。序志》有“擘肌分理”说。
⑥严仪卿:宋严羽字。有《沧浪诗话》,后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称:“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
⑦欧梅为官妓:见《如何纠正诗注》。
这一则钱先生讲自己的治学经验,谈关于如何提高对诗歌的鉴赏力问题。钱先生十六岁时从读选本入手,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即对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诗都读了。进一步结合任渊注来读《山谷集》、《后山集》,用法官断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两造,看注释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断狱的方法来作判断。这样就要查对书证,寻根究柢,索阅所引书,验其是非。这种老吏断狱的读书法,确实是做到切实的研究。钱先生这样做的用意,还不在于看任渊注的是否正确,在于通过纠正任渊注的疏失与不足,找出黄庭坚诗用词的来历,进而探索他的诗句中所表达的情意,结合他所表达的情意和用词造句来探索他的表达方法,即“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资吾操觚自运之助。”通过这样研究,懂得作者怎样形成各个流派,具有怎样不同的风格,甚至用词造句也有不同,从而探索到作者的诗眼文心,诗眼即作者在用词上的惨淡经营,文心即作者在表达情意上的用心。这样的研究,就接触到刘勰讲的“擘肌分理”,对作品的词语结构作细致分析,得出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和所运用的艺术技巧。也像严羽说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灵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词。
这一则里讲的,可以从《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里得到印证。日本内山精也君来上海复旦大学从王水照教授研究诗的对话,见《文史知识》1989年第五期。《对话》讲到“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时说:“内山:首先使我们感佩的是钱先生引用资料的严格和他的闻名于世的渊博。有关宋诗的资料,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作过系统的整理。
钱先生却从基本文献直至个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无遗。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译注卷次。我们因翻译(《宋诗选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对,几乎没有什么误脱的地方。资料准确是一切学术工作的前提和基础,但像钱先生这种经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见的。“
钱先生又说:“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对话》中讲到:“王: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他正是从苦心搜集的大量资料基础上,加以选择、排比、综合、分析,也就是说,一切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和事实出发,来进行经验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论的推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来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类一般的艺术思维。例如徐俯有一联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宋诗选注》指出此联名句曾为南宋陆游、楼钥、彭陶孙、钱厚等人所摹仿,又为金人张公药所沿袭,连类引证,充分反映了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的时代风尚和影响。“按陆游《春日绝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犹寒。“陆游的诗句显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节,一百七日已过了寒食节,所以徐俯句显得自然。这里既体会到属词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诗派的影响。
《对话》还讲到“王: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联,注文引了五个用例,更可看作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叶氏的‘醒豁’,陆游的不及其‘新警’,张良臣的不及其‘具体’。这里有来龙去脉的爬梳,有优劣长短的评赏。
一个意象的产生总不是孤立的、静止的。对意象作出历史的动态的描述和分析,此书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这里谈到对意象探讨,已经牵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①:“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②”
《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 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③,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弇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弇州晚年翻然自悔④,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⑤,末附弇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弇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史。文苑传》、《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伤”⑥,则未检《弇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⑦:“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⑧:”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⑨甚许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弇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已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
曰“岂异趣”者,以见已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顿渐不同,未尝假道于韩欧耳。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余》云⑩:“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弇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⑾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弇州语⑿,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⑿:“锺张信为绝伦⒀。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弇州晚岁虚憍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铺张而已。
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弇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
如记弇州造访汤若士⒁,若士不见,而尽出所涂抹弇州文集散置几案间,弇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⒂《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弇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⒃,则若士“标涂”弇州集,有人“传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商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摹七子⒄、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①《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明王世贞撰。归震川:明归有光,称震川先生。
②昌黎:唐韩愈。庐陵:宋欧阳修。
③钱牧斋:钱谦益号,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列朝诗集》八十一卷。
④周栎园:清周亮工号,有《书影》十卷。
⑤归玄恭:清归庄字,编《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
⑥《明史》:三百三十六卷,清张廷玉等撰。《四库总目》:《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清纪昀撰。
⑦李元仲:清李世熊字,有《寒支初集》十卷,《二集》六卷。
⑧吕叔讷:清吕星垣字,有《白云草堂文抄》七卷。
⑨蒋子潇:清蒋湘南字,有《七经楼文抄》六卷。
⑩敬美:明王世懋字,有《王奉常集》六十九卷,中有《艺圃撷余》一卷。
⑾《读书后》:八卷,明王世贞撰。
⑿陈眉公:明陈继儒字,有《妮古录》四卷。
⑿《书谱》:一卷,唐孙过庭撰。
⒀锺张:三国魏锺繇,后汉张芝皆善书法。
⒁汤若士:明汤显祖号。
⒂王山史:清代作家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有《砥斋集》十二卷。
⒃《玉茗堂尺牍》:六卷,明汤显祖撰。
⒄程孟阳:清程嘉燧字。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 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钱先生揭发钱谦益的篡改:一据《弇州山入续稿》作“久而始伤”,二据周亮工《书影》引作“始伤”,三据归庆编《震川全集》末附引《赞》作“始伤”。除据了这三证外,还引了王世懋《艺圃撷余》的话作旁参一,再引王世贞《读书后》讲归有光的话作旁参二,再引王世贞《四部稿》的《答陆汝陈书》作旁参三,再引陈继儒引王世贞语作旁参四。这样举了三个明证与四个旁参,证明钱谦益的篡改原文,已铁案如山,不可动摇。钱先生更指出这一个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能识归有光的异量之美,认为归有光的学习韩愈、欧阳修,与自己学问门径不同,但同以学习《史记》《汉书》为归宿,这点起初不认识,这时开始认识,因而伤悼他。不过表示赏识他而已。”自伤“是伤自己的迷途狂走,开道已迟。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贞原意,来贬低王世贞。像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震川文集》:”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李梦阳、何景明)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世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这里讲王世贞”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又讲有光”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就归宿到秦汉讲,两者并无不同,只是取径不同而已。称作”自伤“,是自伤迷途狂走,变成”异趋“,与世贞说的”余岂异趋“相矛盾了。因此纪昀论述也有矛盾,纪昀既认为两家同趋秦汉,何用”自伤“?钱先生又指出钱谦益捏造故事来贬低王世贞。指出他”舞文曲笔,每不足信“,又举出他痛诋明代七子与竟陵派锺谭,但掩饰他的好友摹仿七子与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驳。
真好!山菊学长有功德。可惜图片上钱钟书三个字的“钟”字错了。应该是锺情的“锺”而不是敲得当当响那个“鐘”:D。
机器自动把简体转换为繁体的时候,经常出这种事,不料居然出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o
这大约就是后辈对一向严谨细致的周振甫先生的另类致敬。:Q 抱朴仙人 发表于 2013-12-22 07:3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真好!山菊学长有功德。可惜图片上钱钟书三个字的“钟”字错了。应该是锺情的“锺”而不是敲得当当响那个“ ...
这两个字的差异我一直到在香港工作时才注意到。
简体字已经合并了。
(三)论诗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颇薄雁湖《半山诗注》①,屡屡言之。偶观其书,实亦未尽如人意。好引后人诗作注,尤不合义法。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诗“宜乎倜傥不低敛”句,雁湖注乃引吕居仁诗。昔李善注《文选》,于《洛神赋》“践远游之文履”句下,引繁钦《定情诗》云:“有此言,未详其本”,亦不过征及同时作者,雁湖则何藉口哉。故卷三十六末刘辰翁评曰:“尝见引同时或后人诗注意,不知荆公尝见如此等否。”深中雁湖之病。(79页)
①方氏:元人方回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雁湖:宋李璧,号雁湖居士,注王安石诗。半山:王安石号。
这一则讲诗注的引文问题,跟鉴赏有关。方回对李璧的王安石诗注不满,如王安石《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方回评:“李参政(璧)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惟节日不禁耳。“这里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够。钱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诗混入王安石集中。还指出李璧又引后人的诗作注,吕居仁,吕本中字。吕本中生在王安石后,王安石看不到吕本中的诗,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安石诗不合。再说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令的诗也不合。钱先生引李善注《文选》,《洛神赋》中有”践远游之文履“句:”繁钦《定情诗》曰:“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有此言,未详其本。”钱先生认为繁钦与《洛神赋》作者曹植是同时人,曹植可能看到过繁钦的诗。李璧引吕本中的诗句来注王安石诗,王安石没有看到过吕本中诗,这样引用就不合了。引用作者前人的诗句来注作者的诗是可以的,因为作者写诗时,有时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诗句,从前人诗句中有所触发。引前人诗句来注,可以从前人诗句中体会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诗句作注是必要的。引作者的后人诗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后人的诗句,作者不可能从后人诗句里得到触发,这样引用就没有必要了。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黄庭坚)《题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青神注引《庄子》:“藏山于泽。” 按仅标来历,未识手眼。胜处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贾浪仙《晚晴见终南诸峰》云①:“半旬藏雨里,今日到窗中”,庶可以注矣。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见;山谷《胜业寺悦堂》诗所谓:“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是也。韩致尧《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抚州如归馆作》云②:“好花虚谢雨藏春”,元遗山《晴景图》云:“藏山只道云烟好”,用“藏”字亦可参观。新补三十、《题息轩》:“万籁参差写明月。”青神注:“万籁见上。”按《有不为斋随笔》丁云③:“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是也。”写“指月中竹影言(参观《管锥编》256页)。此句一、二字指声,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双关声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参差“,与柳子厚《南磵》之”迥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④。“(339页)
①贾浪仙:贾岛字,唐诗人。
②韩致尧:韩偓字,唐诗人。
③《有不为斋随笔》:十卷,清光聪谐撰。
④柳子厚:柳宗元字,唐作家。
这一则讲注解诗要识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如黄庭坚诗:“小雨藏山客坐久。”要注意这个“藏”字。这里说成“雨藏山”,贾岛说成山(西南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里,在诗里可说“藏雨里”。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说“藏雨里”,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再说“今日到窗中”,即出到窗中,和“峰来献状”,把山或峰说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又黄庭坚诗:“万籁参差写明月。”在这里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来注,写出了作者以群籁为适我相亲,表达喜爱群籁的心情。这样的注,跟作者心情有关,是好的。“万籁参差”是写声,“写明月”是写影。“写明月”是写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
“参差”既是声的参差,即“群籁参差”,也是影的参差,即“林影参差”。这样细致地分析,才能识得作者的心眼,认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这里讲参观《管锥编》256页,即讲“写”字:“《日知录》举师涓‘静坐抚琴而写之’,出《韩非子。十过》,而《外储说》左上又有‘卜子妻写弊袴也’;一言仿效声音,一言仿效形状,先秦以来,此意沿用。”这是说一个“写”字,在“扶琴而写之” 里,指仿效声音;在“写弊袴”里,指仿效形状。但在“万籁参差写明月”里,一个“写”字,在一句话里,“万籁”指自然界的声音。“万籁参差”,这个“参差”是写声,仿效声的不齐。“写明月”,指月中竹影参差,是写影,仿效竹影的参差。“参差” 是双关声影,“写”兼指写声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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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落星寺四首 其二(宋·黄庭坚)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题息轩(宋·黄庭坚)
僧开小槛笼沙界,郁郁参天翠竹丛。万籁参差写明月,一家寥落共清风。
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万水千山寻祖意,归来笑杀旧时翁。
(五)论引后注前
余此论有笼统鹘突之病①。仅注字句来历,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载无得而征,则同时或后人语自可引为参印。若虽求得词之来历,而词意仍不明了,须合观同时及后人语,方能解会,则亦不宜沟而外之。《文选》开卷第一篇班孟坚《两都赋。序》之“朝廷无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独断》而自白曰:“诸释义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他皆类此”;《东都赋》之“体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晋人杜预《左传注》“体元以居正”为汉文来历,此类时一遇之。《西京赋》之“右平左城”句下②,善注引《西都赋》“左墄右平”,以班证张,又如以繁钦诗与曹子建赋互印矣。刘须溪评雁湖注语③,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卷三十八《送王覃》云:“山林渺渺长回首,儿女纷纷忽满前”,雁湖注引谢师厚诗④:“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姑胥郭》云:“旅病愔愔如困酒,乡愁脉脉似连环”,雁湖注引东坡诗⑤:“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牵合无谓,兹不多举。卷四十七《黄鹂》云:“娅姹不知缘底事,背人飞过北山前”,雁湖注引苏子美诗⑥:“娅姹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按《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曰:“娇癔人家小女儿”,雁湖改字以附会荆公诗,尤不足为训。顾复有捉置一处,使人悟脱胎换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雁湖注引山谷《黄雀》诗⑦:“头颅虽复行万里”;卷四十六《韩信》云:“将平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坐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发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矣⑧。又按吴书论《送望之出守临江诗》一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作《复斋漫录》⑨。南宋人书中所引《复斋漫录》多见于今本《能改斋漫录》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静憩鸡鸣午”句、卷二十八《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皆引《复斋漫录》,《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两则均见《能改斋漫录》卷三。《能改斋漫录》卷七考论荆公《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此联甚详,不应卷三又有寥寥数语,两条之一当出《复斋漫录》;卷三论荷囊条《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引作《复斋漫录》,而《芦浦笔记》卷三纠《能改斋漫录》有之⑩。斯类疑莫能明。《四库总目》卷一百十八《能改斋漫录》提要云:“辗转缮录,不免意为改窜,故参错百出,不知孰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云⑾:“按《复斋漫录》今已佚,此条见《苕溪渔隐丛话》所引。”然于两《漫录》之莫辨葛龚⑿,初未措意也。(389—391页)
①鹘突:糊涂。
②墄(cè测):台阶。
③刘须溪:宋刘辰翁号,有《须溪集》。雁湖,宋李璧号,有《王荆公诗注》五十卷。
④谢师厚:谢景初字,景初与王安石同时人。
⑤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苏轼与王安石同时而稍后。
⑥苏子美:宋苏舜卿字,较王安石稍早。
⑦山谷:宋黄庭坚号山谷道人。黄庭坚后于王安石。
⑧吴曾:宋人,有《能改斋漫录》十八卷。
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宋胡仔撰。
⑩《芦浦笔记》:十卷,宋刘昌诗撰。
⑾《白孔六帖》:一百卷,《六帖》唐白居易撰,《后六帖》宋孔传撰。
⑿葛龚:东汉人,善文辞。有人请龚代撰奏文,其人抄写时,并抄龚名,忘写己名。时人语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
这一则讲注中引文,是帮助鉴赏用的,所以归入鉴赏类。作品中引用典故,说明作者写作时,想到这个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这个典故引出来,可以体会作者引用这个典故时,从这个典故中有什么触发,帮助读者去体会作者的情思。因此注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后人写的文辞,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这个作用。那末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后的人的文辞呢?钱先生从《文选》李善注中研究这个问题,认为倘从作者前人的文辞中找不到可以引证的资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资料而看不明白,那末引用作者同时人或以后人的资料来加以证明,还是可以的。比方《文选》里班固《两都赋。序》的注里引了蔡邕的话,即引后人的话来注前人的作品,说明“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大意是说,引后人的话来做说明,表示我不敢专用自己的话来说。又像引班固的话来注张衡的赋,引繁钦的诗来注曹植的赋,即引作者同时人的话来做注。照李善注看,只要引用得当,也是可以的。
钱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诗作例来看。如“儿女纷纷忽满前”,这话很明白,用不着引证,李璧却引谢景初的“尽呼儿女拜灯前”,谢诗是讲有贵客到来,所以尽呼儿女来拜见,跟王安石诗的情景不同,这样引用完全没有必要。再像引苏轼的“下第味如中酒味”,来注王安石诗的“旅病愔愔如困酒”,“旅病”当指行旅中的困顿,“下第”指考试落第,两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来注“困酒”也不确切。再像李璧引苏舜卿的“娇癔人家小女儿”,改为“娅姹人家小女儿”,来注王安石“娅姹不知缘底事”,“娇癔”指小女儿的神态,王安石的“娅姹”指黄莺的鸣声,这样改字来引证,更不对了。
钱先生又指出引后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较好的,如王安石《送吕望之赴临江》:“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想因君出守,暂得免苞苴。”黄庭坚《黄雀》诗:“牛犬垂天且割烹,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虽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李璧引“头颅虽复行万里”来注。“头颅行万里”,见《后汉书。袁绍传》:袁绍子袁尚、袁熙战败走辽东投公孙康,康把他们捉住,坐在冻地,袁尚求一条席子。康说:“卿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遂斩两人头送给曹操。王安石用这个典故,说黄雀有头颅,可以飞行万里。想因吕望之出去作临江太守,黄雀得免于被捕杀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黄庭坚把王安石诗改写成黄雀虽然可行万里,还是要被捕杀来作菜羹。即用王安石诗来分出新意,所以称为“脱胎换骨”。再像王安石诗:“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见《汉书。韩信传》:韩信领兵击赵陈余,广武君李左东劝陈余深沟高垒勿与战,他引精兵二万袭其粮道。陈余不听,韩信遂进兵击杀陈余,擒李左东。信解其缚,师事之。王安石用这事来赞美韩信。李璧引黄庭坚的诗来作注。黄庭坚把王安石的两句诗化成四句,这也是“脱胎换骨”之法,这样以后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样“脱胎换骨”,还是有作用的。下面讲《复斋漫录》今已佚,见《苕溪渔隐丛话》中引用,有的又见于《能改斋漫录》,两书引用《漫录》,究竟谁引谁,已不可考了。
(六)论纠正误注
(黄庭坚)《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第一首云①:“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重回。试问淮南风月主,新年桃李为谁开。”天社谓是忆东坡②,东坡谪于黄州;欧阳修、梅圣俞,则坡举主也。按此诗乃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时山谷已罢太平州。《外集》载崇宁元年六月在太平州作二首之一云:“欧靓腰支柳一涡,小梅催拍大梅歌”;又《木兰花令》云:“欧舞梅歌君更酌。”则是欧梅皆太平州官妓。太平州古置淮南郡,文潜淮阴人,阴者水之南;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曰“淮南风月主”。
蓋因今日春光,而忆当时乐事,与庐陵、宛陵,了无牵涉。南宋吴渊《退菴遗集》卷下③《太平郡圃记》自言作挥塵堂,卷上《挥塵堂诗》第二首云:“欧梅歌舞怅新知”,亦其证验。天社附会巾帼为须眉矣。(10—11页)
①文潜:张耒字,宋诗人。
②天社:任渊字,宋学者,注黄庭坚诗。
③吴渊:南宋文人,有《追菴遗集》。
这一则讲注释,注释要求正确,一定要对原文有正确理解,才能注得正确。这里说任渊把黄庭坚诗句注错了,所以注错,是因为他只看文字表面是“今日望欧梅”,想列欧阳修、梅圣俞是苏轼应科举考试时的举主,是苏轼在想望他们。他没有查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考虑他写这首诗时还有别的诗里也提到“欧、梅”。这样一考查,这首诗是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他在崇宁元年六月里作的诗里写的欧梅,都指太平州官妓。他在这年十二月,已罢太平州,所以说“今日望欧梅”了。光这样考查还不够,再查诗里的“淮南风月主”是指张耒,张耒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称他为“淮南风月主”,与诗题的“次韵文潜”相合。这样说还不够,再举出吴渊所记“欧梅歌舞”来作证。说明钱先生要纠正任渊注的错误,要经过多方考证,要举出多种证据,才能下一结论。从这里告诉我们,要读懂一首诗,对于诗中的疑难问题,经过怎样的反复探讨,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有人对钱先生这种解释提出不同意见,认为黄庭坚诗:“眇然今日望欧梅”,任渊注:“王羲之贴云:”当今人物眇然。‘“眇然指人物已不在,故想望欧阳修、梅舜俞,任渊注不误。按王羲之贴的”人物眇然“,”眇然“形客人物,是指人物不在。黄诗”眇然今日望欧梅“,”眇然“指”望“,这个”眇然“,如《庄子。德充符》,”眇乎小哉“之意,即有状微小意。因欧梅指太平州官妓,故用眇然来想望;倘指欧阳修、梅圣俞,则为黄庭坚推尊的前辈名公,不能称眇然望了。这是说同一个”眇然“,用来指人物是一个意义,用来指”望“是另一个意义,不可混淆。这更证明钱先生解释的正确。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遗山诗中“宁”字,乃“宁可”之意,非“岂肯”之意。如作“岂肯”解,则“难将”也,“全失”也,“宁下”也,“未作”也,四句皆反对之词,偏面复出,索然无味。作“宁可”解,适在第三句,起承而转,将合先开,欲收故纵,神采始出。其意若曰:“涪翁虽难亲少陵之古雅,全失玉溪之精纯,然较之其门下江西派作者,则吾宁推涪翁,而未屑为江西派也”:是欲抬山谷高出于其弟子。然则江西派究何如。乃紧接下一绝曰:“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盖举后山以概其余西江诗人,此外比诸郐下,不须品题。遂系以自述一首,而《论诗绝句》终焉。《遗山集》中于东坡颇推崇,《杜诗学引》称述其父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而《论诗绝句》伤严寡恩如彼,倘亦春秋备责贤者之意。遗山所深恶痛绝,则为江西派,合之《中州集自题》绝句,更彰彰可见。(153页)
这一则讲元好问《论诗》中论黄庭坚的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钱先生先抓住”宁“字来讲,认为是”宁可“的”宁“,即宁可向黄庭坚拜倒,不作江西诗派中人。即把黄庭坚突出于江言诗派以外,认为黄庭坚还是可取的。虽然黄庭坚的诗不如杜甫诗的古雅,全失李商隐诗的精纯,但还是好的。元好问为什么要向黄庭坚下拜,在《论诗》里没有说。《论诗》说的”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为”新“。但黄庭坚论诗并不主张”新“,因此这跟黄庭坚无关。又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是批评陈师道作诗时,闭门苦思。即把陈师道代表江西诗派,贬低陈师道即贬低江西诗派。钱先生又引元好问《杜诗学引》称“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朱弁《风月堂诗话》:“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元好问“宁下涪翁拜”,可能就为了这点。所以他的诗里就称杜甫的古雅,李商隐的精纯,认为黄庭坚都不及。虽不及,但他“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混成地步”,所用的工夫还是好的,所以还推重他吧。
(八)元好问评苏诗
《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赵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抄序》云①:“东坡才笔,横据一代,未有异词。而元遗山《论诗绝句》乃曰②:”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又曰:“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二公均属词宗,而元之持论,若不欲人钻仰于苏黄者,其故殆不可晓。余嘉庆壬戌典会试三场③,以此条发策,四千人莫余答也。惟揭晓前一夕,得朱子士彦卷,对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④,万口同音,故元好问追寻源本,作是惩羹吹虀之论;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题诗⑤,一则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⑥;一则曰:“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⑦。’词意晓然,未可执为定论也。喜其洞见症结,急为补入榜中“云云。《策问》五道见卷十二。按此说是矣而尚未尽。
“华实”二字,正可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参观。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云⑧:“吕本中《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⑨;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诞甚矣。元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遗山固薄黄体而不为,亦由此辈尊之过当,故有此论“云云。竹汀是节亦有语病,而差与纪序相发。遗山”诗到苏黄尽“一绝后即曰:”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此绝亦必为东坡发。”俳谐怒骂“即东坡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驹父》第二书所谓⑩:”东坡文章短处在好骂“,杨中立《龟山集》卷十《语录》所谓⑾:”子瞻诗多于讥玩“;戴石屏《论诗》十二绝第二首所谓⑿:”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
“岂宜时”即东坡之“一肚皮不合时宜”,《遗山文集。东坡诗雅引》曰⑿:“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绝句中“坡诗百态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着落。按《后山诗话》亦云⒀:“诗欲其好则不好,苏子瞻以新。”(151—152页)
①纪文达公:清纪昀谥文达,有《纪文达公遗集》文十六卷,诗十六卷。《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四卷,清黄璟撰。
②元遗山:金元好问号,有《论诗三十首》。
③嘉庆壬戌:1802年。会试:在京师考进士试。
④江湖派:南宋陈起编《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录六十二家诗,称他们为江湖派,有洪迈、叶绍翁等人。
⑤《中州集》:十卷,元好问编,选金代诗。
⑥江西唾:江西诗派的残余,即不仿效江西派作品。曾郎;曾慥,有《皇宋诗选》五十七卷,选为二百余家,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都不选,摹仿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选李白杜甫。这是说,金人不取江西诗派,不是仿照曾慥的不选黄庭坚诗。
⑦锦袍:《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东方虬受赐未安,宋之问诗就,文理兼美,乃就夺锦袍赐之。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平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⑧钱竹汀:清钱大昕号,有《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
⑨吕本中:著《江西诗社宗派图》,推黄黄庭坚(涪翁),以陈师道(后山)列入江西派。
⑩洪驹父:宋洪刍字。
⑾杨中立:宋杨时字,有《龟山集》四十二卷。
⑿戴石屏:戴复古字,有《石屏集》六卷。
⑿遗山文集》:四十卷,金元好问撰。
⒀《后山诗话》:一卷,宋陈师道撰。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论苏轼黄庭坚诗。纪昀提出问题:元好问《论诗》说:“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诗百态新”不好,苏门果真有忠臣,应该起来反对“苏诗百态新”。为什么要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又说:“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只说诗到苏轼、黄庭坚已到了尽头,沧海横流又是谁呢?这是说苏诗的百态新加上黄诗,造成沧海横流。那末,对苏黄诗不满又是为什么呢?
他说“其故殆不可晓”。因此纪昀做考官时出了这个问题。考生朱士彦认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认为南人未必胜过北人,因此元好问的贬低苏黄,未为定论。即认为元好问提的问题,是出于北人贬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确。
钱先生认为这样回答还不够。又引钱大昕说,认为江西派等人推尊黄庭坚过分,引起元好问的反感,所以要贬低苏黄。钱先生认为钱大昕的说法也不够。钱先生指出元好问又有“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是批评苏诗好骂的缺点。认为今人学了苏诗的好骂,反去批评古人的拙劣,“认为古人除开雅言别的都不知道。即批评苏诗的好骂,苏诗的百态新,都不是雅言,不够雅正。黄庭坚也指出苏轼文章的短处在好骂。
杨时指出苏轼诗多讥玩,即讥讽开玩笑。戴复古认为把文章供戏谑是不好的。元好问又说:“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即批评苏轼文章的不够雅正。这样看,所谓“苏诗百态新”的“新”,即《后山诗话》说的“苏子瞻以新”,认为“新”不好,即认为苏诗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够雅所以不好。
元好问《论诗》又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谢灵运尝诗思不成,忽梦谢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似有神助。那末元好问也赞成“新”的,为什么又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原来他反对的“百态新”,即反对苏诗的“俳谐怒骂岂宜时”,认为“俳谐怒骂”不宜入诗,一入诗即有失雅正。“池塘生春草”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称赏。他《论诗》又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审渊明是晋人。”称赞陶渊明的诗是“天然万古新”的,这个“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结合,所以是好的。这样看来,苏诗的“百态新”,除了“俳谐怒骂”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诗,应该归入元好问赞赏的“新”字中去。
元好问反对的苏诗“百态新”,应限于“诽谐怒骂”一类的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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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三十首 其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论诗三十首 其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
论诗三十首 其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论诗三十首 其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论诗三十首 其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论诗三十首 其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乱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诗在只堪悲。刘郎也是人间客,枉向东风怨兔葵。
论诗三十首 其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仍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论诗三十首 其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
按:【注释】:钟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论诗三十首 其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志,俯仰随人亦可怜。
论诗三十首 其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着书生待鲁连。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色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
按:【注释】:陆芜而潘净,语见《世说》。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谩。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切响浮声发巧深,研摩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云山韶濩音。
按:水乐,次山事。又其《欸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万古幽人在涧阿,百年孤愤竟如何?无人说与天随子,春草输赢较几多。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鉴湖春好无人赋,夹岸桃花锦浪生。
论诗三十首 其三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自注:“柳子厚,宋之谢灵运。”
(九)注明诗旨
(黄庭坚)《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青神注引韦应物诗①:“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按仅道末句来历,未明诗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其诗有曰:“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可以参印。客亭乃旅途暂歇止处,《楞严经》卷一所谓:“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虽云萍偶遇,而针芥相亲,如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所谓②:“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羊胛易熟③,马足难停,各趁前程,无期后会,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山谷诗即其意。胡诗似反用唐长孙佐辅《别友人》:“谁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337—338页)
①青神:史容号,注《山谷外集诗》。
②王子渊:王褒字,论见《文选》。
③羊胛易熟:喻时间短促。
这一则讲注解要探索诗的意旨,引史容注黄庭坚诗,有“未明诗旨”的。这首诗的末句是“一杯成喜只成悲。”史容注了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好的。但这句话包括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没有注。再看注引韦应物的诗:“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
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旧日,是悲。这个悲喜的变化,由于此日与旧日的不同。但黄庭坚诗,写本不相识的人,在客亭相会,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与韦应物诗写客中与旧日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只成悲”,就与韦应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为了什么?没有说,所以“未明诗旨”了。怎样来说明诗旨?钱先生引《楞严经》来说明萍水相逢的相亲,再引王褒《四子讲德论》说明途中猝遇的相亲,这样说明虽本不相亲,却“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写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样来点出诗旨。又用胡少汲诗来作比照,从中可以说明诗旨。钱先生又指出胡诗反用长孙佐辅诗,长孙佐辅诗认为还不如行路人本来是无情的,胡诗却写离情。
这说明注解一首诗,光引字句的出处不够,还要注明诗旨,注明诗旨可用有关的诗句或情事作参照。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①:“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②。”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③:“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④:“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⑤:“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⑥:“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
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②《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③小杜: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④《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⑤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⑥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⑦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
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他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晋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曰,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
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茵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
(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①:“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②:”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
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③《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④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
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①《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②魏鹤山:宋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学者称鹤山先生。
③王鍪:有《震泽长语》二卷,分经诗、文章等。
④邵尧夫:邵雍字,宋理学家。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
上两句见两间其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称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 “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
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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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乡张氏园亭(宋·石延年)
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纵游会约无留事,醉待参横月落斜。
月波楼(宋·郑獬)
古壕凿出明月背,楼角飞来兔影中。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
溪藏画舫青纹接,人住荷花碧玉丛。谁把金鱼破清暑,晚云深处待归风。
次韵雨丝云鹤二首 其二(宋·黄庭坚)
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
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
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 其一(宋·黄庭坚)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
斸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
清夜吟(宋·邵雍)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答,明朝问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这一则讲“理趣”和“理语”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体会到“悦鸟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风光适于鸟类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种烦恼,这种道理,结合景物来写,写得比较含蓄。只说“悦鸟性”,不说适于鸟类的生活。只说“空人心”,不说使人忘掉各种烦恼。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的“水与心俱闲”,也都一样。看见水缓缓流,云停着不流走,就产生“心不竞”“意俱迟”的感觉。看到“水”的悠闲,产生悠闲的心意。这都是结合景物来透露一点心情,不讲道理,道理含蓄着不点明,所以是“理趣”。
白居易的诗,写了景物,不是透露一点心情,是把道理都讲出来了,讲水的“清且浅”,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无念”,这样一讲,就是“理语”而不是“理趣”了。
(2)
余尝细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所撰序,按《归愚文钞》中未收。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③:’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禅学者,孰如苏子瞻⑤;然赠三朵花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意尽句中,言外索然矣。“
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⑥,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正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云云。言外有余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选《国朝诗别裁》,《凡例》云:”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云云,分剖明白,语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纪晓岚批点《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释梵类》有卢纶、郑谷两作,纪批皆言:”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与沈说同。随园故持别调,适见其未尝以虚心听、公心辩耳⑧。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归愚谓摩诘不用禅语,未确。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师》、《游方丈寺》诸诗皆无当风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几类皎然矣。孟浩然之“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刘中山之“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作香山诗。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顾逋翁之“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李嘉祐扩之“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卢纶之“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223—224页)
①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②王右丞: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
③韦苏州:韦应物,曾做苏州刺史。
④柳仪曹:柳宗元,字子厚。
⑤苏子瞻:苏轼字。
⑥《说诗晬语》二卷,沈潜德论诗之作。
⑦纪晓岚:纪昀字。《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选唐宋五七言近体诗加批语。
⑧随园: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见《谈艺录》222页。钱先生指出袁枚说的”理语“,只是格言,与”理趣“不同。
这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王文诰注:“佛经,人身如瓶,神识如雀。”
两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识不飞出去,是办不到的。“佛书,人有逃死者,入井,则遇四蛇伤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时。”这是说,要求神识保持在身内,四时无害,不可能。
这两句不是通过景物来寓意,是用佛教的说法来讲的,是理语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赏,指出大自然是无私心的。又:“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说明环境影响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说明看到水流云在,争竞的心停滞了。都是理趣,是诗。宋代邵雍的诗:“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一阳生,冬至节一个阳气开始发动处,万物还没有生长的时候。这是理学家在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
袁枚《随园诗话》驳沈德潜诗无理语的说法,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
《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按《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这是说,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抚有商朝的子孙。穆穆,美好。于,叹美辞。
缉熙,光明。止,助词。假,固守。“于缉熙敬止”,赞叹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叹句,是说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说理。《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
指文王不闻善言,也自敬慎;不听见谏劝,也入于道德。这两句说明文王的德行,不是凭空说理。诗写形象,可以叙事,可加说明,以上的话,属于说明部分,不是凭空说理。
袁枚这话是不确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卢纶《题云际寺上方》:“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
纪昀批:“不好处正在言禅。诗欲有禅味,不欲着禅语。”空门两句指佛门不易开,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初地”当指初禅地,指佛家修禅定是没有程限的。这是佛家语,是禅语,好比理语,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张说:“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从澄江明月交辉中,感到水月空明,写出一种境界,是理趣。“应是色成空”是对景物的说明,理趣中可以用说明句。李白:“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从花的不染色里减到色(指色、声、香、味、触五境)的不染,从水的闲引起心的闲,即从景物中引起感触,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从山光引起鸟悦,从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来引起感触。朱湾的“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从水空一色,引出云与我都无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来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维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们看不到处。法身指佛家所称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里,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笼罩之中,即讲佛法。孟浩然的“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从理和空来说,知道无我,讨厌有形,是说理。刘禹锡的“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是说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是说理。顾况的“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佛家在禅定中观察有烦恼,言外之音证明是无声的,是说理。李嘉祐的“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佛家禅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语问多罗树叶,即贝叶,写佛经用,即问佛经,也是理语。曹松的“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有所作为,嫌于假借佛事,没有心境才是真的机缘。也是说理。这节用了不少具体例句,说明理趣与理语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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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江亭(唐·杜甫)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 其一(唐·李白)
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
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
对小潭寄远上人(唐·白居易)
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
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荅,明朝问道林。
终南别业(唐·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酬张少府(唐·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若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神静师院(唐·韦应物)
青苔幽巷遍,新林露气微。经声在深竹,高斋独掩扉。
憩树爱岚岭,听禽悦朝晖。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唐·韦应物)
凿崖泄奔湍,称古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唐·柳宗元)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巽公院五咏 禅堂(唐·柳宗元)
发地结菁茅,团团抱虚白。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
心境本洞如,鸟飞无遗迹。
三朵花,并叙(宋·苏轼)
房州通判许安世,以书遗予言:「吾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能作诗,皆神仙意。又能自写真,人有得之者。」许欲以一本见惠,乃为作此诗。
学道无成鬓已华,不劳千劫漫烝砂。归来且看一宿觉,未暇远寻三朵花。
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画图要识先生面,试问房陵好事家。
后游(唐·杜甫)
寺忆新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秋野五首 其二(唐·杜甫)
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风吹几杖,不厌此山薇。
冬至吟(宋·邵雍)
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起处,万物未生时。
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庖羲。
江中诵经(唐·张说)
实相归悬解,虚心暗在通。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
九日登青山(唐·朱湾)
昔人惆怅处,系马又登临。旧地烟霞在,多时草木深。
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想见龙山会,良辰亦似今。
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唐·王维)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愚公谷三首 其一(唐·王维)
愚谷与谁去,唯将黎子同。非须一处住,不那两心空。
宁问春将夏,谁论西复东。不知吾与子,若个是愚公。
愚公谷三首 其二(唐·王维)
吾家愚谷里,此谷本来平。虽则行无迹,还能响应声。
不随云色暗,只待日光明。缘底名愚谷,都由愚所成。
愚公谷三首 其三(唐·王维)
借问愚公谷,与君聊一寻。不寻翻到谷,此谷不离心。
行处曾无险,看时岂有深。寄言尘世客,何处欲归临。
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唐·孟浩然)
带雪梅初煖,含烟柳尚青。来窥童子偈,得听法王经。
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 其二(唐·刘禹锡)
不出孤峰上,人间四十秋。视身如传舍,阅世似东流。
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
读禅经(唐·白居易)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燄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鄱阳大云寺一公房(唐·顾况)
尽日陪游处,斜阳竹院清。定中观有漏,言外證无生。
色界聊传法,空门不用情。欲知相去近,钟鼓两闻声。
奉陪韦润州游鹤林寺(唐·李嘉祐)
野寺江城近,双旌五马过。禅心超忍辱,梵语问多罗。
松林闲僧老,云烟晚日和。寒塘归路转,清磬隔微波。
题云际寺上方(唐·卢纶)
松高萝蔓轻,中有石床平。下界水长急,上方灯自明。
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回步忽山尽,万缘从此生。
送德光(一作辉)禅师(唐·曹松)
天涯缘事了,又造石霜微。不以千峰险,唯将独影归。
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到后流沙锡,何时更有飞。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
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①。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道理则不然。散为万殊,聚则一贯;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语不多,而至理全赅。顾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宁②,虽是名言,无当诗妙,以其力直说之理,无烘衬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举一反三。然所举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视言情写景不同。言情写景,欲说不尽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则说易尽者,不使篇中显见。徒言情可以成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是也。专写景亦可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也。惟一味说理,则于兴观群怨之旨③,倍道而驰,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④;鸟语花香,而浩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如心故无相;心而五蕴都空⑤,一尘不起,尤名相俱断矣。而常建则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
在潭影,则当其有,有无之用;在人心,则当其无,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虚空者矣。又如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⑥。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⑦;《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227—228页)
①杜陵之“珷玞”“珷玞(wǔfū武夫),像玉的石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里,称赞杜甫诗的排比铺张,元好问认为元稹不识杜甫诗的真正好处,赞美似玉的石块。
②人心道心之危微:《书(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注:“危则难安,微则难明。”云一地一之清宁:《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注:“一,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
③兴观群怨之旨:《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集注》。“兴,感发志意。”观:“考见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
④无极太极,两仪四象:《周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无极是产生太极的,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四时。
⑤五蕴:佛家称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为五蕴。
⑥《传灯录》:宋释道原撰《景德传灯录》的省称,专记禅宗各家语录。
⑦《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儒把它抽出单行,为《四书》之一。“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诗。大雅。旱麓》篇句,注:“言上下察也。”
这一则先讲诗的婉曲格,再讲理趣。所谓婉曲格,言情写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万绿丛中一点红,闹人春色不须多。”写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但从这一点红中已经衬出满园春色来了,所以说“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像《诗。小雅。车攻》,写的是马鸣萧萧,旗子悠扬飘荡两件小事,但从中看出军中肃静无喧哗,士兵不乱动,极写军容的整肃。又如《诗。邶风。柏舟》,写心的忧伤,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讲的是一件小事,但诗里写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这样感觉,正说明她的身份没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处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再像《诗。小雅。采薇》,写从前出去参军时,杨柳依依,含有亲人依依不舍的送别的感情。现在归来,大雪纷飞,含有行旅的艰苦,从怀念亲人,到征役的情况,岁月的感慨,都在言外。因为人事是复杂的,所以诗人只选择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来写,通过这些小事来反映出没有说出的情意,这就构成诗的婉曲格。要是对所经历的事,都加以铺张描绘,在短篇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不美了。在长篇中有些铺张描绘,别有作用。如杜甫《北征》,写他在安禄山作乱时,从凤翔回到鄜州的家里,到家时,看到“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当时是闰八月,他的娇儿没有袜穿。他的两个小女,衣裳破裂,用旧的刺绣布剪下来打补钉,弄得绣花布上的天吴水神和紫凤花纹,颠倒在短衣上。这样琐碎地写,是有作用的。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税,免去服兵役,还这样穷困,那当时的平民百姓,还要交租税,还要服兵役,他们的极度穷困就可想而知了。在长篇叙事诗中细写琐屑的事,是通过这些描绘,来反映更广阔的生活。就更广阔的生活说,这些琐屑的描绘,还是有言外之意的。
再讲理趣,假如讲人心的危而难安,道心的微而难明,那只是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不成为诗。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杂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这是抒情,结合“去去”来说,不是抽象说理,是诗。再像写景,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从池塘里生长春草,园柳上鸣禽声的变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机,这里也有言外之音,是诗。至于写物态来明理,写器用来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见到有象的潭水的清净,想到无象的人心的清虚,这是通过有象的潭影来说,所以是理趣。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首诗写《终南别业》,在终南山上。走到水尽头处,无路可走了,那就坐下来休息,可以欣赏云的起来,悟出随遇而安的道理,这是理趣。再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写的是鸢飞鱼跃,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观察。从具体事物中见道,是理趣。唐代李翱作的偈语,从云在青天和水在瓶里可以体会出道理来,即理趣,不是空洞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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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宋·王安石)
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
偈颂十八首(宋·释如净)
今朝五月正清和,榴花诗句入禅那。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颂古十二首 其九(宋·释智深)
裴公悟处绝譊讹,尺水能翻万丈波。霹雳机中反活眼,锋铓句里罢干戈。
峰头路,暂经过。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龚彦则送水栀小盆口占为谢(宋·蔡戡)
动人春色不须多,一点幽香叵奈何。檐卜林中谁折得,故令相恼病维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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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折柳解
《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①;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杨升庵《折杨柳》一诗咏此②,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③;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④:“抛向桥边与路边”)。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复非“河上江上”,而是门前庭前。白香山《青门柳》⑤:“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⑥:“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无树根”;鱼玄机《折杨柳》⑦:“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⑧:“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⑨,有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駃,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⑩:“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苟以宋诗解唐诗,则陈去非《简斋集》卷八《古别离》言赠别⑾:“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文与可《丹渊集》卷十九《折杨柳》言寄远⑿:“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各明一义,阐发无剩矣。《古诗十九首》之九⑿:“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虽不言何“树”,而“感别经时”,攀条遗远,与《折杨柳》用意不二。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
“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髠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远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⒁,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379—381页)
①《致酒行》:李贺诗。王琦注:“《汉书》:”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汉武帝),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长吉引以自喻。
②杨升庵:明代作家杨慎号。
③杨有仁:明人,杨慎第三子。编有《大全集》。
④薛能:见《全唐诗》558卷。
⑤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出居士,有《白居易集》七十一卷。
⑥邵谒:见《全唐诗》605卷。
⑦鱼玄机:女道士,见《全唐诗》804卷。
⑧翁绶:见《全唐诗》600卷。
⑨《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⑩太白:李白字,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
⑾陈去非:陈与义字,有《简斋集》十六卷。
⑿文与可:文同字,有《丹渊集》四十卷。
⑿《古诗十九首》:见《文选》。
⒀“寄梅”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哗,并赠哗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见《太平御览》卷九十○。
这一则讲古代的折柳赠别,从李贺《致酒行》里的“折柳”讲起。因钱先生评王琦注“未中肯”,牵涉到对“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归入“鉴赏”类。王琦注认为主父偃西游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以见迟久不归之意。照王注,把柳枝折断,表示他迟迟不归。这样说不中肯。钱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两种:一种是送别时折柳送行,举明杨慎的《折杨柳》,点明“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在桥边送别时,折柳送行,行人走时,把柳枝抛掷桥边。在江边送行时,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时,把柳枝抛掷路边。在这里,钱先生不光讲折柳送别,还赞杨慎这首诗,“圆转浏亮,尤为绝唱。”
钱先生又讲到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这不像送别折柳,是怀念故乡而折柳。同心同折,当是家人在怀念远人,远人在怀念家人,所以称同心同折了。唐薛能《柳枝》:“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
这跟杨慎的“抛掷桥边与路边”相似,说游人不折,当指游子不折,还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钱先生又举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鱼玄机、翁绶四例。又指折柳寄给远人的诗,有刘邈、卢照邻、韦承庆、张九龄、李白、孟郊的诗。又举出宋陈与义、文同两例,各明一义。再归结到李贺诗的折柳遗远。最后以折梅寄运与折柳寄远相对,说明有折柳寄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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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酒行(唐·李贺)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瑞鹧鸪 咏柳(明·杨慎)
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金茧抱春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
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
杂曲歌辞 其一十五 杨柳枝(唐·薛能)
狂似纤腰嫩胜绵,自多情态竟谁怜。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
青门柳(唐·白居易)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苦别离(唐·邵谒)
十五为君婚,二十入君门。自从入户后,见君长出门。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树无根。愿为陌上土,得作马蹄尘。愿为曲木枝,得作双车轮。安得太行山,移来君马前。
折杨柳(唐·鱼玄机)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折杨柳(唐·翁绶)
紫陌金堤映绮罗,游人处处动离歌。阴移古戍迷芳草,花带残阳落远波。台上少年吹白雪,楼中思妇敛青蛾。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关山雨雪多。
折杨柳(唐·卢照邻)
倡楼启曙扉,杨柳正依依。莺啼知岁隔,条变识春归。露叶凝愁黛,风花乱舞衣。攀折聊将寄,军中音信稀。
横吹曲辞 折杨柳(唐·韦承庆)
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
征人远乡思,倡妇高楼别。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
折杨柳(唐·张九龄)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迟景那能久,芳菲不及新。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
横吹曲辞 折杨柳(唐·李白)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恨,相对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横吹曲辞 其一 折杨柳(唐·孟郊)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杨,并在别离期。
横吹曲辞 其二 折杨柳(唐·孟郊)
楼上春风过,风前杨柳歌。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花惊燕地雪,叶映楚池波。谁堪别离此,征戍在交河。
宣城送刘副使入秦(唐·李白)
君即刘越石,雄豪冠当时。凄清横吹曲,慷慨扶风词。虎啸俟腾跃,鸡鸣遭乱离。千金市骏马,万里逐王师。结交楼烦将,侍从羽林儿。统兵捍吴越,豺虎不敢窥。大勋竟莫叙,已过秋风吹。秉钺有季公,凛然负英姿。寄深且戎幕,望重必台司。感激一然诺,纵横两无疑。伏奏归北阙,鸣驺忽西驰。列将咸出祖,英僚惜分离。斗酒满四筵,歌啸宛溪湄。君携东山妓,我咏北门诗。贵贱交不易,恐伤中园葵。昔赠紫骝驹,今倾白玉卮。同欢万斛酒,未足解相思。此别又千里,秦吴渺天涯。月明关山苦,水剧陇头悲。借问几时还,春风入黄池。无令长相忆,折断绿杨枝。
古别离(宋·陈与义)
东门柳,年年岁岁征人手。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愿君遄归与君期,要及此柳未衰时。
折杨柳(宋·文同)垂杨百尺临池水,风定烟浓盘不起。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
古诗十九首(汉·无名氏)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陌上花八首 其八(宋·晁补之)
郊外金軿步帐随,道边游女看王妃。内官走马传书报,陌上花开缓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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