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薮》论唐代七言律诗之二(下)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5-22 08:00 编辑《诗薮》论唐代七言律诗之二:从格律初成至万法归宗,再到流派纷呈的千年镜鉴(下)
四、 杜甫:七言律诗的集大成者——“正中有变,大而能化”的千秋鼻祖与万法归宗
在胡应麟乃至整个中国诗学史上,杜甫的七律都占据着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胡应麟以无比崇敬的笔触赞誉杜甫:“才力既雄,涉猎复广,用能穷极笔端,范围今古。”这概括了杜甫学养之深厚、才力之雄健、艺术探索之广博。但也清醒地指出,杜诗“变多正少,不善学者,类失粗豪”,即杜甫的创新探索极多,其风格变化万千,若模仿者只学其奇崛险怪的表面,而未能领会其“正”的根基与“化”的精髓,则很容易流于粗疏豪放、不合法度的弊病。胡应麟列举了《紫宸殿退朝口号》、《九日登高》、《送韩十四著作赴成都少尹》、《登香积寺》、《玉台观》、《登楼》、《阁夜》、《崔氏东山草堂》、《秋兴八首》等一系列杜甫七律的压卷之作,称其“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气象雄盖宇宙”言其意境之阔大、精神之内涵;“法律细入毫芒”赞其格律之精严、技巧之纯熟。他认为元稹、韩愈对杜诗虽推崇备至,却终究“莫能追步”,而宋人一度未能充分认识其价值(此论或有偏颇,宋人学杜亦成风气,但可能未得胡氏所认可之“精髓”),直至元代虞集、杨载等才稍得其神髓,至“近日诸公”(明代)才真正明白杜诗的伟大意义。对杜甫七律艺术精髓的最高概括,莫过于“正中有变,大而能化”这八个字。胡应麟对此进行了极为深刻的阐释:
[*]“变主格,化主境”:这是理解杜诗乃至一切高级艺术的关键。“变”主要指在格律、句法、章法、字法等具体形式技巧上的创新、突破与灵活运用,是艺术的外在形态;而“化”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是诗人将高超的技巧完全融入其精神世界,使之与客观物象、内心体验达到圆融无碍、出神入化、了无痕迹的统一,是艺术的内在神髓。“格易见,境难窥”,形式上的变化(格)相对容易观察和模仿,而艺术境界的深邃(境)则难以轻易窥探和企及。
[*]“变则标奇越险,不主故常”:“变”的特征是追求新奇独创,敢于突破常规的束缚,挑战艺术表现的险峻之处,不满足于既有的、平庸的表达方式。
[*]“化则神动天随,从心所欲”:“化”的境界则是诗人的精神高度自由,创作时仿佛有神明相助,顺应天然的法则,一切艺术手段的运用都能随心所欲而不逾越法度,达到一种“庖丁解牛”般的自如与和谐。
胡应麟从字法、句法、篇法三个层面,结合大量杜诗实例,细致入微地剖析了杜甫七律的“化境”:
[*]字法之化:
[*]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坼”字写洞庭湖分割吴楚之地的巨大力量与开阔景象,“浮”字写日月星辰在宇宙中运行的动态与浩渺,这两个动词的运用,在盛唐诗人笔下极为罕见,却能以其精准而雄奇的力度,赋予山河宇宙以磅礴的生命力与无限的空间感。
[*]又如“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即事》)。“知”、“见”二字,将人的主观感知赋予无情的草木云霞,使景物带上了诗人的情感色彩与灵性,创造出一种物我交融、情景合一的奇妙意境,新奇而又自然。
[*]再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登兖州城楼》)、“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滕王亭子》)。“在”、“馀”、“犹”、“自”这些看似平易的虚词或判断词,却在特定的语境中蕴含了极为精深悠远的沧桑之感与历史兴亡的慨叹,体现了“意极精深,词极易简”的绝高功力。这些“化”字,读者“但见其闳大,而不觉其新奇”,其高妙之处已臻化境,不着痕迹。
[*]句法之化:
[*]如“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后出塞五首》其二)。上下句的结构看似平行,实则在“无风”与“不夜”的否定与肯定之间形成了奇特的张力,描绘出边塞夜晚的奇诡景象与戍卒的警觉状态。
[*]又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上句写节气(白露)的到来,下句则由眼前的月色引发对故乡月色的深情怀念,情感的转折与递进自然而深刻,句式看似平淡,实则蕴含了无限的思乡之情。
[*]再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谒先主庙》)。此联将地理空间(巴蜀)与历史时间(齐梁)并置,形成一种时空交错的宏阔感,暗示了先主庙所承载的历史底蕴。这些句子,其句式结构“错综震荡,不可端倪”,往往打破了常规的对仗模式或语序,却又显得“天造地设,尽谢斧凿”,充满了内在的逻辑力量与艺术的和谐。
[*]篇法之化:
[*]如《春望》、《洞房》、《江汉》、《遣兴》等作品,其整体构思、立意、情感脉络、结构安排与盛唐主流诗风(如王维的雍容、李颀的清峻)“大异其趣”。初读时可能不觉其奇,但“细味自别”,方能体会其间融个人遭际、家国之忧、历史感慨于一体的深沉与博大,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篇章结构。
[*]七言中的具体化境举例:
[*]字中化境:“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来天地”三字将春色写得铺天盖地,气势恢宏;“变古今”三字则将浮云的变幻与历史的沧桑融为一体,意境阔大。“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秋兴八首》其一),“虚”、“动”二字,化静为动,化实为虚,营造出奇幻而又苍凉的意境。
[*]句中化境:“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此联写景,声、色、形、势、情五者兼备,气象雄浑,意境悲凉,成为千古绝唱。“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宿府》),上句写听觉,下句写视觉,一悲一问,将客中孤独、忧思国事的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篇中化境:《秋兴八首》其七(“昆明池水汉时功”),《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秋兴八首》其一(“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些作品在整体构思、意境营造、情感抒发上都达到了出神入化、浑然天成的境界。
胡应麟更不厌其烦地将杜甫七律中“壮”的风格细分为十数种,如:
[*]壮而闳大:“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又作此奉卫王》),写天地阴阳、时令变化,气魄宏大。
[*]壮而高拔:“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九日蓝田崔氏庄》),写山水之高远险峻,境界超拔。
[*]壮而豪宕:“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写夜景之悲壮动荡,笔力豪放。
[*]壮而沉婉:“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洗兵马》),写久戍思归与战乱之苦,情感深沉而含蓄。等等。这种对杜诗风格多样性的细致归纳与精彩例证,为后人学习杜甫如何根据不同题材、不同情感而灵活运用笔墨,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具体指导。
尤为独特的是,杜甫能将“儒生气象”——即儒家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忧患意识、民胞物与的道德情怀、以及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完美地融入诗歌创作中,“不伤格,不累情”,即既不因为要表达深刻的思想而破坏诗歌的艺术美感,也不因为要抒发真挚的情感而显得格调不高。其诗中如“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述古三首》其二)、“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谒文公上方》)等充满哲思、悲悯与自我省察的句子,其“识趣非汉以来诗人才子所及”,达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从“学杜”之“形”到“化杜”之“神”:杜甫是七律乃至整个古典诗歌的顶峰,更是后人学习的无尽宝库。但学习杜甫,切忌如胡应麟所警示的“类失粗豪”,即只模仿其奇崛险怪的表面形式,而忽略其“正”的根基与“化”的精髓。我们应深入理解其“正中有变,大而能化”的艺术辩证法,学习他如何在严守格律的基础上进行大胆创新(“变”),更要学习他如何将深厚的人生体验、广博的学识修养、崇高的人格境界熔铸于诗中,达到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了无痕迹的“化境”(“神”)。
[*]精研“字法、句法、篇法”之内在逻辑与艺术效果:胡应麟对杜诗“三法之化”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学习门径。在炼字上,不仅要追求精准、生动,更要追求“点石成金”的化用之妙,使平凡的字词在特定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在句法上,要学习杜甫如何打破常规句式,运用倒装、错综、问答等手法,创造出既有变化又合乎情理的句式,增强诗歌的张力与表现力。在篇法上,要学习杜甫如何围绕核心意旨,巧妙组织材料,安排结构,营造层层递进、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
[*]涵养“士人情怀”与“时代担当”:杜甫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其登峰造极的艺术技巧,更在于其深厚博大的人文情怀和“儒生气象”。今人作诗,亦应注重自身学养的积累、人格的修养以及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思考,使诗歌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浅吟低唱或文字技巧的精巧游戏,更能承载起一定的思想重量、情感温度与时代精神。
[*]于“万法归宗”后求“自我面目”:杜甫的七律几乎囊括了七律所能有的一切表现手法与风格气象,可谓“万法归宗”。学习杜甫,并非要成为杜甫的复制品,而是在充分汲取其艺术营养后,结合自身的“材”与所处的“运”,探索并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面貌。
五、 中晚唐七言律:流派纷呈,格调转移——九“变”之下的盛衰轨迹与艺术警示
胡应麟以九次清晰的“变”,勾勒出唐代七律从初创(沈、宋首创工密)、发展(崔、李出古意)、成熟(高、岑、王、李风格大备)、鼎盛(杜甫雄深浩荡,超忽纵横),到逐步过渡(钱、刘稍为流畅)、中兴(大历十才子体备,白、刘自成一格)、转向(张、王求情实),再到风格多样化(李、杜尚浓丽,皮、陆务新奇,许、刘工对偶),最终走向衰落(吴、韩香奁,杜、李委巷)的完整脉络。这“九变”不仅是风格的演进,也暗含了艺术水准的起伏。他特别指出,诗风至钱起、刘长卿,“遂露中唐面目”。钱起尚存盛唐遗响,而刘长卿则“自成中唐,与盛唐分道矣”。这标志着盛唐那种气象阔大、格调高华的整体风貌开始发生转变。胡应麟肯定了中晚唐一些警句的艺术成就,如张谓《同王征君洞庭有怀》中的“曙色渐分双阙下,漏声遥在百花中”,写早朝所见所闻,对仗工整,意境清丽;王涯《宫词》中的“未央树色春中见,长乐钟声月下闻”,亦写宫中景色,声色俱佳,意境幽远。胡应麟认为这些警句“即王、李得意,无以过也”,即便是王维、李颀在他们最得意的作品中,也未必能写出超越这些句子的单联。但他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时期的作品“第求其全篇,往往不称”,即虽然能偶出佳句,但全诗的整体艺术水平、谋篇布局、意脉贯通等方面,往往难以与盛唐时期的名作相抗衡。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警惕“流弊”,坚守“正道”:中晚唐七律的演变,既有因应时代变化而产生的创新探索(如白居易的通俗化、韩愈的以文为诗),也伴随着某些不良风气的滋长与蔓延。例如,过度追求辞藻的华丽、典故的堆砌(如李商隐、杜牧的部分作品虽精美但也因此略显晦涩),或专注于对仗的工巧而忽略整体气韵(如许浑、刘沧),或流于浅俗俚语、格调不高(如晚唐末期的一些诗人)。今人创作,应引以为戒,既要勇于创新,也要坚守诗歌的艺术品格与审美正道,避免重蹈形式主义、内容空洞或格调低下的覆辙。
[*]“情实”与“葩藻”的辩证统一:张籍、王建等人“略去葩藻,求取情实”的创作转向,是对前期过于雕琢风气的一种反拨,强调了诗歌情感的真实性与内容的现实性,有其积极意义。但若完全摒弃必要的艺术修饰(“葩藻”),也可能使诗歌显得质木无文,缺乏艺术感染力。如何在真情实感与精当的艺术表现之间取得完美的平衡,是值得每一位诗人深思的课题。
[*]追求“全篇之美”,避免“警句之累”:中晚唐“警句有余,全篇不称”的现象,提醒我们创作时不能只满足于一两句的出彩、一联的工巧。一首真正的好诗,必然是整体的和谐与完美。警句应是自然生发于全诗的有机组成部分,服务于整体意境的营造和主题的表达,而非孤立的、为炫技而存在的“亮点”。否则,再好的警句也可能成为全诗的“累赘”。
[*]深刻体认诗歌与时代、个体与传统的复杂互动:胡应麟将唐末诗风的衰落与国运的衰亡联系起来(“否道斯极,唐亦以亡矣”),体现了中国传统诗学中“诗运与国运相关”的观念。今人虽不必简单地将诗歌创作与宏大叙事直接挂钩,但诗歌作为个体生命体验与时代精神风貌的艺术结晶,其与社会现实、文化传统、个体心灵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是永远值得深入探究的。
结语:胡应麟的千年镜鉴与今人的传承使命胡应麟在《诗薮》中对唐代七言律诗的系统梳理、精微剖析与深刻洞见,不仅为我们清晰地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诗歌发展长卷,更以其严谨的批评精神、卓越的艺术鉴赏力,为后世树立了评鉴诗歌与进行创作的崇高标杆。他所反复强调的七律之“难”,对“神韵”与“化境”的极致推崇,对杜甫集大成者地位的精准定位,以及对各个时期流派纷呈、得失互见的辩证分析,无不闪耀着深邃的理论智慧与不朽的艺术光芒。研读胡应麟,其意义绝不仅仅在于更好地理解唐代七言律诗的辉煌历史,更在于从中汲取智慧,用以指导我们当下的古典诗歌创作实践。如何在格律的舞台上,既能“戴着镣铐跳舞”,又能舞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风采;如何在“难”字当头的高要求下,努力臻于艺术之“妙”,胡应麟的《诗薮》给了我们一个指南。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