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斯海默22年旧文：俄烏衝突升級的災難性風險
葬身火場：俄烏衝突升級的災難性風險
作者：約翰·米爾斯海默
（John J. Mearsheimer）
譯者：陳凱
導 言 ✦
俄烏戰爭升級的風險已經引發國際社會的深刻擔憂。美國是否直接進場參戰？俄羅斯是否會用動用核武器？這兩個因素是危機升級的關鍵所在。有鑒於此，國際關係知名學者、“進攻現實主義”代表人物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於2022年8月17日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 發表《烏克蘭火場：被低估的災難性衝突升級風險》（Play with Fire in Ukraine: The Underappreciated Risks of Catastrophic Escalation ）一文，分析了衝突相關方在這場博弈中的形態、目標和手段，并試圖為可能發生的衝突升級進行了詳細的闡述。作者認為，一旦衝突升級，其慘烈程度絕不亞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衝突升級并非理論意義上的可能，相關方在這個博弈場上的任何一次擦槍走火都可能給這片地區的民眾帶來無法想象的後果。當前的烏克蘭無異於大火場，衝突升級只能是火上澆油。為此，衝突方務必克制，建立有效的溝通渠道、釋放誠意解決問題方為可取之道。
西方決策者似乎對俄烏戰爭達成了一項共識：這場衝突將陷入無窮無盡的僵局之中，最終，一個“被拖垮的”俄羅斯將接受有利於美國及其北約盟友以及烏克蘭的和平協議。盡管官員們承認，華盛頓和莫斯科都想將衝突升級，從而獲得優勢或避免失敗，他們認為，災難性的衝突升級可以避免發生。一些人假設美軍將直接下場干涉這場戰爭，抑或是俄羅斯將使用核武器。
美國和它的盟友逐漸變得草率。盡管災難性的衝突升級或許可以避免，敵對的雙方管控風險的能力卻極具不確定性。衝突升級的風險遠比傳統觀念要更大。鑒於衝突升級的後果可能是導致歐洲大戰，甚至是核毀滅。對此，我們理應表明更多的擔憂。
為了理解烏克蘭衝突升級的態勢，首先，我將闡述雙方的目標。戰爭之初，美俄就在為各自的目標下大棋。現在，它們在為贏得這場戰爭以及實現龐大的政治目標而下大功夫。因此，雙方都有強烈的動機千方百計地獲得優勢，更為重要的是，避免失敗。事實上，這意味着，如果美國不計一切代價地想贏，或者阻止烏克蘭失敗，它將參與到這場戰爭之中。如果俄羅斯想不顧一切地獲勝，又或者綿連迫在眉睫的失敗，那麼它有可能使用核武器——這種情況下，美國也很有可能卷入到這場戰爭之中。
此外，鑒於雙方實現各自目標的決心，達成實質性妥協的機率不大。戰爭開始之時，彌漫在華盛頓和莫斯科的極化思潮都認為各自有更多的理由贏得這場戰爭，從而可以決定最終和平的形式。實際上，如果沒有可能的外交方案，雙方之間的衝突將可能進一步升級。再者，災難性的情況就可能發生：與二戰相比，死亡人數和破壞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過高的目標
最初，美國和它的盟友支持烏克蘭阻止俄羅斯獲勝，同時幫助後者進行談判，以便在這場戰爭中獲得一個有利的結局。不過，在烏克蘭軍隊開始攻擊俄軍，尤其是在基輔附近交戰時，拜登政府開始變得強硬，全力以赴幫助烏克蘭贏得這場戰爭。同時，美國通過實施前所未有的制裁打擊俄羅斯經濟。4月份時，美國國防部長勞埃德·奧斯汀曾對美國的目標進行一番解釋：“我們希望看到俄羅斯衰落，直至它再也沒有能力像在烏克蘭那樣為所欲為。”事實上，這等同於美國宣布把俄羅斯踢出大國陣營的意圖。
此外，美國將其聲譽同俄烏戰爭的結果相掛鈎。美國總統喬·拜登將俄烏戰爭標簽為所謂“種族滅絕”，控告俄羅斯總統普京為“戰犯”，應面臨“戰爭罪審判”。拜登的這些“控訴”讓我們很難想象美國政府會做出讓步；如果俄羅斯在這場戰爭中占上風，美國的國際地位將遭受嚴重打擊。
俄羅斯的雄心也有所擴大。與西方的普遍觀點相反，俄羅斯并非想通過占有烏克蘭而使它成為大俄羅斯的一部分。俄羅斯的主要擔憂在於防止烏克蘭成為擺在俄羅斯邊境的西方橋頭堡。普京和他的顧問十分擔憂烏克蘭最終加入北約。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曾經在1月中旬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簡明扼要地指出，“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於確保北約不會向東擴進。”就像普京在俄烏戰爭開始前所表達的觀點那樣，對俄羅斯領導人而言，烏克蘭加入北約是“對俄羅斯國家安全的直接威脅”——這種威脅唯有通過戰爭讓烏克蘭保持中立或者成為“失敗國家”才能清除。
顯然，為實現這一目標，自戰爭開始，俄羅斯的“領土目標”就在不斷擴大。直至戰爭前夕，俄羅斯仍致力於實施旨在維持頓巴斯作為烏克蘭領土的明斯克協議。然而，俄烏戰爭期間，烏克蘭東部和南部的大片地區已經歸附於俄羅斯。有證據表明這片土地將加入俄羅斯。這意味着烏克蘭將成為偏安國家。
時至今日，俄羅斯遭受的威脅要比戰前要更為嚴峻，其主要原因在於，現在，拜登政府決心恢復烏克蘭的版圖并永久地重挫俄羅斯國力。對俄羅斯而言，更為糟糕的情況是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且在西方盟友更為緊密的協助下，烏克蘭得到了更好的軍事武裝。莫斯科無法承受在烏克蘭的失敗，將運用一切手段避免失敗。普京對俄羅斯最終在戰爭中戰勝烏克蘭和它的西方支持者表現出極大的自信。7月初，普京表示，“今天，我們聽說他們想在戰場上打敗我們，你能說什麼呢？讓他們試試看。我們的特別軍事行動一定會實現目標。這一點毫無疑問。”
反觀烏克蘭，它的目標同拜登政府一致。烏克蘭人專注於讓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的地區回歸，同時削弱俄羅斯，使其不再具有“威脅”烏克蘭的能力。此外，烏克蘭人對自己能夠獲勝十分自信，正如烏克蘭國防部長阿列克謝·列玆尼科在7月中旬所表示的那樣，“我們一定能獲勝，烏克蘭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對此，他的美國同行表示十分認同。在7月底的一次演講中，奧斯汀表示，“我們的任務是在戰爭中起到關鍵作用。俄羅斯認為它比烏克蘭和我們更堅挺。但這只不過是它的誤判。”
本質上，烏克蘭、美國以及俄羅斯都想以對方為代價而贏得這場戰爭，因此它們之間妥協的餘地十分有限。舉例言之，無論是烏克蘭還是美國，它們都不願意接受一個中立的烏克蘭；事實上，烏克蘭不斷靠近西方國家。烏東親俄派與烏克蘭政府之間在頓巴斯地區的衝突已經持續八年之久，雙方的敵視讓形勢更為緊張。
這些衝突的利益能夠解釋，為何如此多的觀察者相信，在短時間內，不可能達成和談協議，可以預見的是一場喋血的僵局。他們的觀點是正確的。不過這些觀察者低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引發災難性衝突升級的可能性。戰爭過程中存在着三條導致衝突升級的基本路徑：其一，一方或雙方有意升級衝突來獲取勝利；其二，一方或雙方有意升級衝突以避免失敗；其三，審慎而非隨意地同衝突升級斗爭。每一條路徑都有可能導致美國參戰或俄羅斯動用核武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美國參戰的可能性
拜登政府曾認為，俄羅斯會在烏克蘭遭遇失敗。美國送給烏克蘭更多且更強有力的武器。烏克蘭源源不斷地從西方獲得攻擊性武器，如HIMARS多用途火箭系統以及“標槍”反坦克導彈之類的防禦性武器。隨着時間的推移，武器數量和致命性都有所提升。有鑒於此，5月，出於對衝突升級的考慮，美國對將波蘭的米格29戰斗機運送至烏克蘭的計划予以反對。不過在7月，美國并未反對斯洛伐克運送同款飛機給烏克蘭的行為。同時，美國也在考慮將F15和F16戰機送給烏克蘭。
美國和盟友仍在訓練烏克蘭軍隊，向烏克蘭提供摧毀俄羅斯關鍵目標的關鍵情報。此外，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西方國家已經將突擊隊和間諜的秘密網絡部署到烏克蘭的戰場之中。
美國或許不會參戰，但它早已深入其中。美國離親自下場扣動扳機和按下核按鈕就差一步之遙。
美軍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參戰。考慮到戰爭可能年復一年地拖延，外交手段解決或烏克蘭獲勝都不可能在近期實現。與此同時，美國政府迫切希望結束這場戰爭——或許是因為需要專注於遏制中國，又或許是支持烏克蘭的經濟代價給美國在國美和歐洲帶來了政治麻煩。種種原因，美國決策者有充足的理由考慮採取更為冒險的手段——如在烏克蘭設立禁飛區或派遣小規模美軍地面部隊來幫助烏克蘭打敗俄羅斯。
一旦烏克蘭軍隊土崩瓦解，俄羅斯則很可能大獲全勝，那麼美國將親自進場干預。如此，鑒於拜登政府一直致力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美國將通過直接參戰來力挽狂瀾。可以想象，美國官員相信，美國的聲譽受損，同時說服自己有限的使用武力可以確保普京在不使用核武器的前提下幫助烏克蘭獲勝。另一種可能則是，烏克蘭孤注一擲，向俄羅斯的城鎮發起大規模攻擊，寄希望於這種衝突升級引發俄羅斯的強烈回應，最終迫使美國參戰。
導致美國介入俄烏戰爭的最後一種情況將引發意想不到的衝突升級：美國政府無意中為不可預見之事所累，事態不斷惡化。或許，美國和俄羅斯戰機在波羅的海上空的戰斗機發生了碰撞。鑒於雙方的高度恐懼、缺乏溝通以及相互妖魔化，這種事故極易引發衝突升級。
或許是因為立陶宛阻止俄羅斯運往其飛地加里寧格勒的受制裁貨物通過其領土。立陶宛不僅在6月中旬就如此行事，但俄羅斯政府明確表示，考慮採取“嚴厲措施”結束它眼中的非法封鎖，立陶宛不得不於7月中旬做出讓步。不過，立陶宛外交部拒絕完全解除封鎖。由於立陶宛是北約成員，如果立陶宛遭受攻擊，美國幾乎會肯定保護它。
又或者俄羅斯摧毀了基輔的某棟建築抑或是烏克蘭的某處訓練基地，無意中殺死了包括援助人員、情報人員或軍事顧問在內的大量美國人。一旦美國國內民意成鼎沸之勢，拜登政府決定報復，打擊俄羅斯目標，從而導致雙方以眼還眼，針鋒相對。
最後，烏克蘭南部的戰斗將破壞俄羅斯所控制的歐洲最大的核電站——扎波里日亞核電站，整個地區將受到核輻射的籠罩，最終導致俄羅斯的報復。俄羅斯前總統德米特里·梅德韋杰夫對這種可能做出了令人戰栗的回應：“別忘了，歐盟也有很多核設施。那里也很可能發生意外事故。”倘若俄羅斯攻擊歐洲的核反應堆，美國參戰幾乎成定局。
當然，莫斯科也有可能推動衝突升級。沒有人可以預料俄羅斯將不顧一切阻止西方軍事援助進入烏克蘭的可能性，它可能對這些援助所經之地進行襲擊：波蘭或者羅馬尼亞，它們都是北約成員國。俄羅斯也有可能對援助烏克蘭的歐洲國家發動網絡戰，對關鍵基礎設施造成嚴重破壞。這樣的攻擊可能導致美國對俄羅斯發動報復性的網絡攻擊。一旦成功，俄羅斯將做出軍事回應；一旦失敗，美國決定懲罰俄羅斯採取的唯一方式就是直接攻擊。這樣的情況聽起來十分遙遠，但卻并非絕不可能。這些只是美國可能參戰的部分途徑。通過這些途徑，現在的局部戰爭很有可能演變為更危險的大規模戰爭。
核危機的到來
盡管俄羅斯軍隊對烏克蘭造成了巨大損失，至今，莫斯科尚不願通過衝突升級來贏得這場戰爭。普京并未通過大規模徵兵來擴充軍隊。他并未攻擊烏克蘭的電網，這樣做相對簡單，而且能給烏克蘭造成大規模損失。事實上，許多俄羅斯人指責普京并未採取更為積極的方式。普京接受着這種批評，同時也表示，如果有必要，他將升級衝突。7月，普京表示，“現在，我們甚至尚未開始真正地做任何事情。”這意味着一旦軍事局勢惡化，俄羅斯可以并且能採取更多行動。
何為衝突升級的最終形勢？在以下三種情況中，普京可能使用核武器。第一，美國和北約盟友進入參戰。這一事態的發展不僅會極大地改變對俄羅斯的軍事平衡，大大地增加它失敗的可能性，同時，這也意味着俄羅斯在國門前打一場可能將戰火蔓延至本土的大國戰爭。俄羅斯領導人必將認定它們處於生死存亡時刻，這樣，他們就有了使用核武器來挽救局勢的動機。至少，它們會考慮核打擊，從而擊退西方的威脅。很難預見，這樣的行動是會結束戰爭還是導致衝突升級到無可控制的地步。
2月24日，普京在宣布“採取特別軍事行動”的演講中強烈暗示，一旦美國和它的盟友們親自下場，俄羅斯將使用核武器。他表示，為解決“那些想要干預的人”，“他們必須知道，俄羅斯將迅速做出回應，後果是你們在整個曆史中都是前所未見的。”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艾薇兒·海恩斯并未忽視這一警告。她曾在5月預言，一旦北約“正在干涉或准備干涉”，俄羅斯將使用核武器。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很明顯會讓人感覺到俄羅斯將輸掉這場戰爭。”
第二，在沒有美國的直接干預下，烏克蘭靠自己在戰場上力挽狂瀾扭轉局勢。如果烏克蘭軍隊能夠“沉着地打敗俄羅斯并收復失地”，毫無疑問，莫斯科將輕易地視這一結果為關乎生死存亡的威脅，并以核打擊為回應。歸根結底，普京和他的智囊團對烏克蘭同西方國家的結盟十分擔憂，因而他們才採取先發制人的手段。即便美國和它的盟友對俄羅斯或將面對的嚴重後果予以了明確警告。與第一種情況不同，俄羅斯使用核武器的目的并非針對美國，而是打敗烏克蘭。烏克蘭沒有核武器且美國沒有興趣發動核戰爭。所以，俄羅斯採取這樣的行動不需擔心來核報復。如果沒有更加清晰的報復威脅，俄羅斯將更容易考慮使用核武器。
第三，戰爭陷入曠日持久的僵局之中，外交手段已無可能解決問題，俄羅斯付出的代價極其昂貴。在有利的條件下，俄羅斯希望盡快結束這場戰爭。因此俄羅斯有可能尋求核衝突升級來獲得戰爭的勝利。正如第二種情況一樣，美國對俄羅斯進行和報復的可能性較小。這兩種情況中，俄羅斯都可能對一小部分軍事目標進行戰朮核武器打擊，至少，在最初階段是如此。如果有必要，俄羅斯可以在以後的攻擊中打擊城鎮。獲得這種軍事優勢是這種戰略的目標，更為重要的是，做出改變游戲規則的致命一擊——在西方制造這種恐懼，從而在有利於俄羅斯的條件下，美國和盟友則迅速展開行動終結這場衝突。這也難怪，美國中情局局長威廉·彭斯於4月說道，“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都不應該輕視可能訴諸戰朮核武器或低當量的核武器。”
災難降臨
可能有人說，理論上，這些災難性的情況是可能發生的，但概率不大。因此不要對其過多關注。畢竟，雙方領導人對美國人遠離這場戰爭都有着強烈的動機，甚至避免有限的核武使用，更不用說一場真正的核戰爭了。
情況要是能如此樂觀就好了。事實上，普遍的看法低估了烏克蘭衝突升級的危險。首先，戰爭往往有其自身的邏輯，預測它們的走向往往十分困難。任何自信自己能夠把握俄烏戰爭走向的人都將摔跟頭。同樣，戰時衝突升級的態勢都很難預測或控制。對於那些自認為俄烏局勢可以獲得管控的人來說，這可不謂是當頭棒喝。
此外，正如普魯士軍事理論家卡爾·馮·克勞塞維斯所認識到的那樣，民族主義將現代戰爭激化升級至最極端的形式，尤其是當雙方均處於生死攸關時。不過，這并非意味着無法限制戰爭，但是要想做到這點，并非易事。最終，考慮到大國核戰爭的代價如此驚人，哪怕核戰爭發生的概率很小，我們也應該讓每個人對這場衝突的走向進行長期而認真的思考。
危險的局勢為尋求以外交手段結束戰爭創造了強大的動力。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并無政治協商的跡象。雙方對各自的戰爭目標十分堅定，做出妥協幾無可能。在衝突於2月爆發之初，拜登政府理應同俄羅斯共同協商解決危機。如今，達成協議已為時已晚。俄羅斯、烏克蘭以及西方國家陷入了一種恐怖的境地，前路渺茫。只能寄希望於雙方領導人以避免災難性的衝突升級的方式來管控這場戰爭。對於生活在生死攸關境地的數千萬百姓而言，這只能是於事無補的安慰。
龙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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