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克巴莱观感
据说上古时代,人们按天赋的能力和技艺生活,无论是采集蔬果还是打猎,都无需像后世人那样弯腰驼背,精疲力竭地在田地里耕作。白日里男子打猎,女子采集,夜晚则在一起唱歌跳舞,尽情欢乐。大家对内友爱,一致对外,生则努力于天地中觅食,死则来得迅速而自然,往往在体力衰竭,面目苍老之前。除了婴儿需要妇女的照顾之外,幼儿、儿童均参与到社会生活和劳动之中,不同代际的人可以和睦相处。如果资源匮乏,就去迁徙求生,宁可死在大自然的手中,也不会沦落到争夺亲人的食物。
各文明的贤人们都曾赞扬这种生活方式,认为其是人性的顶峰,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们今天所称赞的英勇,忠诚,团结,淳朴等品质,在“野蛮人”身上可能更比现代人要普遍。而文明社会中种种病态的生活方式和心理,在原始社会中则是难以想象的。后来的任何时代,在人类的欲望,感情,信仰和现实的统一方面,都无法与上古时代并论。当人类社会进入农业文明时期,无论是孔子,老子,还是柏拉图,苏格拉底,都殊途同归地怀念上古的黄金时代,感慨当时世风之日下,盛赞古人风俗之淳朴,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更是将使老百姓回复古代的风气作为治国的首要目标。这种普遍性的观点应该不完全是古人的幻想,而是有一定的真理在里面。
虽然,赛德克族的文明阶段已然与上古不尽相同,他们早已进入好战和嗜杀的父系社会,男子们日日与敌对部落争斗,以砍下对方人头为最大的荣耀。并且为这种肆意的杀戮建立了一套信仰体系,相信杀掉敌人是化解矛盾,使敌人灵魂进入自己祖灵的一种方式,而供奉头骨也象征敌人已经和自己的祖先一样享受供奉。这种以杀同类为荣的信仰应该来自原始社会的后期,由于人口密度的提高导致冲突频率的上升,使得杀戮和战争成为自然而然。如果进一步,可能就是等级的形成和阶级的出现。
不过赛德克族还没有“进步”到这一阶段,他们的首领必须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英勇无二,而不是完全依靠世袭和洗脑而来的尊严。他们对男人的要求还是充满了人性,除了必须能够“猎人头”有点残酷之外,其余无非是上山能打虎,弯弓能射雕,跳舞百花开,笛响百鸟来这样的经典浪漫美学标准,而不是将男人的成就和毫无意义的数字联系起来。赛德克巴莱是一部男人的片子,更是一部还有“人性”的男人的片子,赛德克男人的价值观一开始虽然难以被外人理解,但其内核却非常简单,即征伐是为了合一,被砍下的头颅,灵魂也将与赛德克的祖灵合一,冤仇将被化解。
而赛德克族男丁做好全族覆灭的准备,拼死一战的原因,是为了血祭赛德克的祖灵,否则的话,赛德克的祖灵之家就将与年轻一代们无缘。换句话说,赛德克族认为尊严比生命重要,灵魂的归属比肉体的传承重要,所以他们放弃了在日本人统治下可以预期得到的一切,主动选择全族被灭的结局,其目的只是为了要保持自己灵魂的尊严。
这么说可能太过于抽象,不妨换个角度看,这种部落男子之间的习以为常的杀戮意味着什么?仅仅是野蛮么?对于尚处于部落时代的他们,这种行为是一种无意识的寻求融合和统一的行为。男子就是这个部落的进攻性武器,使其能先在武力上,后在文化上统一其它部落,如果有一个部落在这一方面做得太成功了,就会谋求建立更高的统治次序。在西方,由于人种的巨大差异,优势部落会转为彻底的掠食部落,以异族人口为奴。在东方,大家的追求就是以我为主的同化和合一,赛德克族之间表面在互相杀戮,其深层意识竟然和炎黄二帝,秦皇汉武一样,追求世人都进入他的祖灵,都承认他们为自己的祖先。
而这也是日本人殖民“生番”的主要目的之一,如果对比美国白人对印第安人,我们必须承认日本人对自己治下的原住民的“进步”更加关心,和原住民的心理关系也更近。与其说他们对原住民是种族歧视,更不如说是自命处于文化和道德的至高点,从而对处于其边缘者又鄙视又看不起,并希望通过这种压力使这些人慢慢融入主流。对于愿意主动同化的人来说,他们感到自己不是半点希望没有的,比如可以再忍一代人,让下一代从小受到正统的日本教育,在日本人公认的各个标准上超过他们,从而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这一点难免令人想到今天的华人移民。可是,为什么这些日本化的赛德克人在最后关头决定帮助自己部落呢,因为信仰,对祖灵的信仰超过了对神社的信仰。
人类发展到后来,一个人与其说是家庭的产物,更不如说是文明的产物,而决定一种文明力度的就是信仰。文明也不止有一个尺度,作为东亚民族,一般都有祖灵崇拜和萨满教信仰作为底层文明,而后来的孔孟之道,工业崇拜,则是高层文明。而底层文明虽然朴素,对个人的认同感来说可能反而更为重要。这是赛德克巴莱们在日本的强大文明面前坚持自己认同感的关键点。而华人失去了自己的底层文明,就难免在其它保持了底层文明的高层文明前面显得易被同化。
另一点是现代文明虽然有许多优越性,但是却未必那么舒服,从打猎到屈辱地搬木头,从平等自由地砍人头到处处受约束,进入文明的过程也是每个赛德克族失去尊严的过程。文明就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东西,过去的男子要死在他人的刀下,今日的无数男子和更多的女子的灵魂被早早扼杀在手术室里,只是因为这样对受众的心理影响更小。所以只有计划生育而无计划死亡,因为后者活着的人接受不了而已。接受先进文明的主要原因是它能在单位面积上提供更多的船坚炮利,更多的人口,具有更高的战斗力。于是最后大家集体进入高级文明的结果就是,失去了自由,对现代人来说,肆意奔跑搏击的日子只能发生在童年和幻想中,真正的人生是机械的,默默无闻,或者需要忍耐的。男人们通过杀戮创造了这个不能容忍杀戮的世界,却迷失于其中。
而女人呢,她们对男人之间的肆意杀戮是什么态度?
这个片子里反应的男女关系,更近乎是一种母子之间的关系。女人对男人的决定表示支持和无奈如同母亲对顽劣的孩子一般,男人在女人集体自杀之前,派出了男孩子们在母亲面前哭泣,也象征了该部落男人对女人的概念,是母亲。那么表面上看是男子作出的选择,实际上可能早已在女性默默的暗示之下。毕竟,一个民族的女性具有了该民族的所有特点。赛德克族的女性具有的坚韧和野性正如大和族女性的细致和狭隘一样,代表了各自的民族性。
女子如一个民族的根叶,具有更强的移植性,但没有根叶,整个民族必定消失;男子如在根叶上结出的花果,在民族强盛时,是荣誉的见证和扩张的手段,而在民族衰落之时,等待它们的只有枯萎的命运。
女人的集体自杀,就意味着这个民族做出了必死的决心。而战争之后,作为遗族活下来的也几乎都是妇女和他们身边的儿童。女人似乎天生更适合在这个文明世界忍耐地活下去,通过泪水把记忆传递下去。那么儿童呢?
这部片子里反应的儿童的行为更值得寻味,原住民的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是相对自由又成长很快的,他们的游戏和社会生活及劳动几乎没有隔阂,玩耍便是未来生活的实习,10岁出头即可独当一面。而被日本殖民化之后原住民儿童们也被迫进入学校,遭受老师的殴打和训斥。他们的挫折感和压力感可能更甚于成人。儿童们在这次起义中表现的果决,英勇,无畏,甚至有一些冷酷和残忍。想来可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为儿童天性其实要比世人通常想象得残酷很多,他们还没有完全被整个社会接受,也就不会完全接受成人社会的所有规则和道德。出生在现代社会的儿童,则要经历十几年艰辛压抑的教育,才能完成社会化的历程。
这部片子,总体来说是导演和制作团队的诚意之作,我相信他们只是想把这段令人震撼的历史里最丰富的内涵尽量地呈现给大家,而没有什么特意而为的政治隐喻。而由于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原住民视角,什么国仇家恨等意识形态灌输也失去了着力点,反而能让人看到最本质的,人性的真实和人类文明,人类社会进化中产生的悖论和挣扎。历史进到今天,后工业时代的人类文明似乎还真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文艺工作者跑到原住民那里去寻求答案。
这个世界经过大得杀戮之后,反而变得小心翼翼了,经过原子弹爆炸之后,反而再也没有大打的心力了。可这么几十年不打大仗,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人们的物质交流信息交流空前增加,可偏见似乎也越来越容易形成,群体性情绪的发泄越来越肆意,当然效果似乎也越来越小,人类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似乎越来越无奈,显得越来越渺小了。
让我们记着自己的祖灵,同时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忍耐地活下去吧,这可能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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