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章,一个故事的结尾。一起发了算了。
一朱秉仁听到小茹通报,诧异地抬起头,就见合水肠衣大王段得财一瘸一拐走进大厅。当时朱秉仁正在和杨家旺谈话。
“段老板,今天怎么有空?”朱秉仁问。
段得财哀哀地:“朱,朱老板,我那亲家走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什么?”朱秉仁大吃一惊:“世显过世啦?出什么事了?”
段得财哭了很久,才唔噜着说:“可怜我那秀云,还,还有外孙,才十一岁呐,造孽呀,十一口人呐。我也不想活了。”
朱秉仁和杨家旺都沉默了。他们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谁也不敢开口问,就坐在那里任凭段得财恣意发泄。这是一种可怕的无奈,好像跌落悬岩无所攀援的无奈。
“朱老板,我求求你,看在你和他们的交情,帮我们说句话吧?”段得财用手指着客厅内那些领袖接见的大幅照片,绝望地嚷嚷:“共产党存心不让有钱人活呀。”
朱秉仁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朱老板,我们中间就您还能给他们说点话,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朱秉仁脸如死灰:“扶段老板下去休息。”
几个下人过来,搀着段得财离开。段得财边走边哭喊:“朱老板,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说句话吧。你要我死,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客厅里,也比被他们整死强。”
可怕的寂静,长时间的寂静。厅外燥热的空气烘烤过道的石板,升起几缕妖娆盘丝,宛如传说中的吊死鬼,无厘头地旋转、游荡。斜阳把窗外张牙舞爪的树杈投影进屋,扣住朱秉仁脚下的那双黑亮牛皮鞋。大厅中央的重庆建设沙盘已经很长时间无人过问,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细灰。几条红黄色的金鱼在朱秉仁身后的鱼缸中一动不动,好像等待和主人共命运。只有大门边的一盆海棠还在漠然笼罩下挣扎,呲裂几许艳丽的花瓣。
“家旺,我想写封信,你,愿意签个名吗?”朱秉仁斜瞟一眼,突然感觉对面的那张脸变得陌生起来。
“秉仁兄,还是去北京吧,他们邀请过你好几次。”杨家旺犹豫半天,终于说。
“我走了,大华怎么办?大华工作那么多年的弟兄又该怎么办?”朱秉仁沉着脸,好像心也沉落水底。
“我说句实话吧。大华,还有我的和顺,都是迟早的事。仅仅工会整天闹着给工人提薪,就能把公司挤垮啰,做那门子生意?这里的弟兄,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让他们听天由命去。”杨家旺两眼噙着泪。
朱秉仁咬着嘴唇、腰板笔挺,倔强的目光盯着门口的秋海棠,再不说一句话。
“秉仁兄,要没别的事,我,我就先走了?”杨家旺起身,想挪步,看了一眼朱秉仁又坐回沙发,低头也不言语。又起身,又坐下,如此三次,最后一挪三回头地离开,连再见都没说。
又是难以忍耐的长时间寂静。
最后,朱秉仁开口了,他说得很慢,但吐字异常清晰:“小茹,拿纸笔。我要写信,给周总理。”
鱼缸中火红的大金鱼瞪着眼睛,凛然摆头,摇了摇尾巴。
二
赵志一把白丁拖出会场,找了个小吃店,要了两碗麻辣素面边吃边聊。
“好辣。”白丁鼻涕眼泪一起流。
“在四川呆两年了,还没习惯?”赵志一稳如泰山。
白丁放下筷子,哈了两口气:“志一,姓韩的是不是缺德?逼死人一家子。”
“你家里挨过整,当然这么说。”赵志一不以为然,端给他一杯凉水。
白丁大灌了两口水:“那,拖我出来干什么?你应该站出来支持他?嘶,舌头根都痛。”
“我支持?那么多干部在场,多少比我官大的?我凑什么热闹?这种是非躲越远越好。”赵志一咬着他耳朵说:“你信不信?我算个命:韩、张,都没好下场。”
“扯逑蛋,总有一头正确,这是党内的规矩。”
“你啊,还嫩。等着瞧。”赵志一答。
“我说,你们下面也都这么乱整吧?”白丁用筷子指着赵志一,不怀好意地:“谢富治知道吗?”
“呸,”赵志一说:“啥叫掌握平衡?本事。老谢比他姓韩的强多了。”
“我就不懂,天下都坐上了,还急心疯地搞土改,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慌?”
“书呆子话。”赵志一把最后一根面条撮进嘴里:“没听过“湘米倒灌”的说法?四川出大米,粮食还要从湖南调进来,为什么?川东年年闹灾荒,地又都在地主手里。再不分,农民怎么活?”
三
小吉普一溜烟冲袁慧过来,急刹车,就听黎明在驾驶座上喊:“小袁,上车。”话音未落,车又转了个大圈,停在袁慧身边。
袁慧正和尹玉珍边走边说话,听到黎明喊她,不禁一楞:“首长,有任务?”
黎明侧着头,不置可否,袁慧对尹玉珍略表歉意,赶紧上车。小吉普又一溜烟开得无影无踪,还差点撞翻路边一个机关工作人员,气得那人大骂:“狗日的,不要命了。”
吉普开出县城后很快偏离大路,左转右拐,穿越田间小路,冲过浅滩,激得水花四溅,然后沿着河边的碎石道继续走。道路坑洼不平,袁慧几次都差点颠出车外,吓得她连声喊:“首长,慢点,慢点,车要翻了。”
最后,小车沿着一处大角度斜坡冲上丘岗,突然熄火停下。黎明打开车门,跳下去,对着袁慧高喊:“妈的。要是那个姓余的那么坏,韩枫就该早早毙了他。”
袁慧坐在车里,惊魂未定:“部、部长同志,这、这,是任务?”
“啥任务?憋了一天,想散散心,你不愿意?”黎明长长舒口气,环望四周:“看看这里,人总喜欢追忆过往的云烟,却不去欣赏眼前的山水。知道为什么?”
黄昏,西坡顶的常青林外挂着一弯纤细的月牙。苍郁的丘陵圆背蛮腰,蜿蜒舒展、起伏和缓,在仲夏的残昼下层叠漫卷,墨中翠、翠中青,如同水笔滃染,浸润淅洒。萝蔓青藤爬过残破的石壁,张牙舞爪,爆裂似地向周围扩张。一株数人合抱的柳衫独立挺拔,傲视遍野繁茂兴盛的杂草。杂草夹着紫、黄、蓝、白各色小花,漫过坡岗,一直延伸到下方娓娓述说的小河边。小河位于两列丘陵环绕的小盆地底部。水流上方先是薄雾袅袅,然后薄雾随着渐渐的凉爽而富集浓缩,升腾扩散,最后弥漫至整个盆地。人在坡岗,脚下白雾如同乳浆沸沸盈溢,头上却是米蓝色的清凉天空。天空中缀着几粒石英碎屑般的弱星,半透明,带着闪烁的清辉。远方的暮霭隐隐约现一座颓败的山神庙,寓庄严而迹荒诞。近处则仿佛中天分落几沽水塘,插着几株稀疏歪斜的菱花藕茎。
“紫堇花,龙胆花,这是什么?”袁慧没有回答,她下车弯腰扒拉草丛中的野花:“细条花瓣,朝外翻卷,橙红色,带紫黑斑点,应该是卷丹花,百合的一种。”
“你知道不少花草?”
“上大学时学过一些,都快忘光了。”
“我看什么花都差不多。”
“又不是军队,什么都千篇一律。”
“是啊,军队的生活单调,也单纯得多,地方上的事太复杂。”黎明双手抱着脖子,无限向往地说。
“你当时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部队?”
“都是组织决定。”黎明叹息:“谁个自己做得了主?”
“所以眼前山水只见丑陋,过往烟云更多理想?”
“小袁,我们是心有灵犀,对吗?”黎明含笑问。
袁慧的心率开始加快。她拿出手帕,在一块石头上掸了掸,一屁股坐下去:“我,我才不管山水、烟云呢。反正,我参加革命是出于理想。因为不满意国民党的腐败,希望看到一个公平的新社会。哎,你不知道吧?我爸爸是徐州的铁路总工程师,在美国留过学。民国铁道部的老人施肇曾最欣赏他了,特意推荐给后来的交通部部长俞飞鹏。临解放时,他也想逃到台湾去,还是我写信给他做工作,总算留了下来。到现在,我也是理想高过现实。想得挺好,谁知道能实现不。”
“那我正好相反,参加革命是现实高过理想。当时对党的认识很模糊,就为了找条生活出路,然后娶媳妇成家…,”黎明说话时还试图保持潇洒,之后犹豫片刻,慢慢贴着袁慧身边坐下:“一晃十多年了。”
他又犹豫了,伸手想揽袁慧的腰。袁慧的身体如触电似地颤栗,然后条件反射般地挪开半分。她的手紧紧抓住黎明的手,既想推开又想更往近处拉。
“黎部长--,”停了很长时间,袁慧开口要说什么。
“就叫黎明吧。”
“不,我还要想想。”袁慧突然甩开黎明,站起身,用手理理额前的长发:“黎明同志,你说实话,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对不对?记得你从前说过,韩书记和张秘书长过去都做过你的领导,一个是革命的领路人,一个是到部队的第一位指导员。在你心中,他们总是高高在上,矗立云端,是正直、坦率、光明磊落的化身,是你的榜样、你的楷模。然而就是今天,你的理想突然垮掉了。为了十一条人命,十一条夹杂着罪该万死的人命,从云端一直垮塌到地面,暴露出山水本来的平庸、或者干脆是丑恶。你这会儿找我,不过借个法子弥补一下。用温存来麻醉幻灭,用感情来抹平失落,并不是铁石心肠真的流泪。我说得对吗?”
“不对。”黎明楞楞地说。他想解释,袁慧却继续不管不顾。
“我虽然是女同志,但投身革命绝不是为了给谁做花瓶、做点缀、做附庸、成天小鸟依人去听谁的故事,顺着谁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我想有自己的东西,依靠自己去努力。我觉得:人只要信念相同,不管男女、不管先后、不管亲疏贵贱、不管伟大或渺小,都应该互相尊重、互相独立,互相平等地面对对方、面对他人、面对所有事、直到最后面对马克思。”
米兰色的布景已变得深蓝,萤火虫漫天飞舞,伴随着池中琴娃一片清脆悦耳的鸣叫,天籁松风。
黎明上前一步,抓住袁慧的胳膊,因激动而喊道:“你要我做什么?袁慧,要我指天发誓吗?要我下跪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做。我们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观念相近,都懂得做人应该敞开心扉、尊重对方而不是两面三刀、趋炎附势。我们将来会拌嘴、会吵架、会为了鸡毛蒜皮争执不休,但我们永远不会一方道貌岸然却鄙薄小瞧另外一方;也不会一方附庸风雅却呼呵使唤另外一方;更不会一方跳上一只船却抛下另外一方。我就想和在你一起,握紧你的手,抱紧你的身体,直到…,”
两人的脸越凑越近。就在这青天之下,波翻浪涌,飞流泄洪的白雾之上,他们成就了共同生活的第一吻。
四
袁慧回到重庆,张雪芬到宿舍找她,两人坐在床前聊得很高兴。谈到黎明时,袁慧低头羞怯地承认:“他和我说了。”
“真的?”张雪芬很高兴:“那你呢?”
袁慧点点头。
“哎呀,好妹妹,”张雪芬舒了口气:“这回我完成任务了,老白一天问我好几次。”
她起身梳理下头发,望着窗外疑惑地:“那人在干什么?我来他就站那儿。”
袁慧跟着懒懒地起身,也朝楼外远处瞟了一眼,忽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张雪芬不明白:“你怎么了?”
袁慧伸手打开抽屉,稀里哗啦扔掉面上的物品,从角落里掏出一个本子飞跑下楼。
“甄宜--,”冲出宿舍楼大门,袁慧高喊。
那人猛地一震,侧身侧脸朝向袁慧,眼睛却死盯着地面。
“是你吗?”袁慧跑到那人面前,却突然停步,反倒好像吃不准:“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人浑身颤抖,一句话不说,身体侧得更厉害。
“你转过脸来,为什么不敢看我?”袁慧心里七荤八素,翻江倒海:“你转过脸来。”
那人目光阴沉,半响终于缓缓转身,面对袁慧。
袁慧“呀”地一声尖叫。
甄宜的右半张脸极度扭曲,布满粉、褐、黑、红,长短不一的疤痕。他右眼已瞎,右手蜷缩在袖筒内,只有一副鸡爪似的手掌吊在外面瑟瑟发抖。
袁慧双手掩面转身跑回宿舍楼,手中的诗集“啪嗒”跌落地面。
甄宜一步一瘸走过去。他没有弯腰捡拾,就用脚踩,转动脚背使劲撕踩碾踏,直到把诗集蹂躏成碎片。
五
“你先看看这个。”谢富治递给黎明一封介绍信。
黎明接过来,见上面赫然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苏省公安局的大红印章,写着:
“川东区党委领导:
兹介绍我局梁国根,李永德两同志前往你处,调查历史反革命分子袁和坤(已逮捕)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反动经历。据查,袁和坤的女儿袁慧现在贵处办公厅工作,请给予协助清查为盼。”
落款是江苏省公安局局长的名字。
“袁慧同志早就和家庭断绝关系了。”黎明脱口而出。
“我知道。组织上已经做过调查,袁慧同志没有问题,你不用着急。我让人把他们打发走了。不过--,”谢富治望了望黎明,接着说:“你俩要赶快结婚。另外,结婚以后袁慧同志要调出区党委。”
“我也知道。”黎明铁青着脸。
“文清同志怎么样了?住在那家医院?”
“川东医院,就是过去的宽仁医院。医生说他身体垮了,以后只能在家养病。”
“哦,有这么严重?”谢富治稍感意外。
六
哭泣的袁慧见黎明进来,一头扑过来,一拳又一拳地砸他。之前,张雪芬正试图安慰她。
“出什么事了?”黎明抱着袁慧,望着张雪芬,有几分慌乱。
张雪芬做了个手势,叫他别问,然后悄悄带上门走出房间。
“究竟--,”黎明刚说两个字,不料袁慧的拳头砸得更急更狠。黎明赶紧说:“好,不问不问。”他顿了顿又说:“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
袁慧停下拳头,迷茫地抬眼,摇摇头。
“把手续办了吧?我能保护你,不管出什么事。”黎明也不想多说,就一把抱紧她。
“出什么事我也不想活啦,”袁慧放声大哭,边哭边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太蠢,太蠢了。”
短短几天,他们的手续全部办齐。简单婚礼后的当天晚上,袁慧和衣坐在床前,两眼发直,嘴唇紧闭,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宿。
七
张文清躺在病床上,周围吊着各种瓶子和管子。夫人李钰红着眼圈坐在旁边,正喂他吃桃子。
谢富治走进病房,见张文清挣扎着想起身,连忙上前,一把把他按住:“使不得,使不得。”
“他就这样,躺不住,犟得像头牛。”李钰抱怨道。
张文清笑笑,喘息片刻,上气不接下气:“谢书记,我,我要给西、西南局写信,反映…,”
谢富治瞟了李钰一眼,李钰马上走出房间。谢富治这才说:“这个,恐怕不那么简单。”
“那我就写给中央,写、写给主席。”张文清盯着对方,充满期待。
谢富治长时间的沉默。
“我要看、看看,党内能不能,提个意见。”张文清几次断句,终于把意思完整说出。他的目光依旧倔强。
谢富治终于开口:“写好后让黎明把把关,注意措辞。”
“黎明?这狗日的也…左?”张文清迷惑不解。
谢富治露齿一笑,却转瞬即逝。
八
黎明看了张文清的信,一是把涉及西南局的内容通通删掉,二是尽量不提韩枫对区党委的指责,避免上边误会区党委压制贫雇农的积极性。
修改完后,黎明把信交给谢富治:“我是应付差事。”
谢富治接过去,放手掌上抬了抬,连信封都没开就退了回来,笑说:“这是文清同志的意见。”
九
不久,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邓小平来川东。他先去看了殷克光,然后在谢富治家里住了两天。谈到川东土改,他说了一句话:“韩枫同志把辣椒面放多了。”
接着,邓小平若有所思地问:“那个张文清是个什么人?”
谢富治答:“原来是办公厅的秘书长。现在身体垮了,不能继续工作。”
邓小平“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川东土改,风向骤变。
十
韩枫在川东区党委挨了一通狠批。等他灰头土脸离开后,谢富治又召集了一个小会。
“大家看,对韩枫同志应该怎样处理?”谢富治冷峻地说。
吴梦迟小心地说:“按组织原则,区党委没有权力处分像韩枫这一级的干部。”
谢富治面无表情:“可以以区党委的名义上报材料,提出处分意见。我认为,韩枫同志不宜再留在区党委工作,应该报请西南局和中央把他调离。”
举座沉默。
黎明犹豫地:“是不是,太重了?”
“同意富治同志的意见,”吴梦迟说:“这是路线问题,来不得半点含糊。我当初明确给韩枫同志提过意见,可惜他听不进去。”
严俊生说:“黎明同志的意见也值得考虑,还是应该批评从严,处理从宽。不要影响区党委的团结。”
魏文中扑哧笑了,又立即收敛,正襟危坐地:“富治同志这么做就是为了区党委的团结。留下韩枫同志会干扰区党委今后的正常工作。 我也同意把他调离。”
农村工作部部长李西湖问:“以后的土改怎么搞?”
谢富治手托下巴,沉吟道:“四川其他地区的土改情况---?”
土改工作委员会主任张光北起身走到谢富治旁边,递给他一份材料:“这是川北的情况通报。”
谢富治手掌摩挲着腮帮,快速瞟了瞟,颌首一笑,把材料放下。张光北又递给他一份材料:“这是川南的。”
谢富治笑意顿消,摇摇头又把材料放下。张光北再递给他一份材料:“川西的。”
谢富治豁了豁嘴,声音极小,好像自言自语:“杀了这么多?”
他拎着材料,起身踱了几步,转脸对着大家,目光炯然:“各地的情况不同。我们还是老方针。严格掌握政策,可划可不划的,坚决不划地主。凡是交出土地财产的,要给予生活出路。只有对极少数顽固分子才要毫不留情地镇压。”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放缓语气:“好吧,回到我们的主要议题:对韩枫同志的处理,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区党委一致通过谢富治的意见。很快中央决定把韩枫调往贵州省任副省长。
十一
轻烟悠悠,细雨霏霏。
九月的午后,韩枫带着家人离开重庆。他们乘坐一条老旧汽船顺嘉陵江而下,准备到南岸转汽车前往贵阳。黎明和袁慧前去送行。他们在船头支了一张桌子,摆上酒菜,慢斟细酌。
“好酒呀,再来一杯。”韩枫喝完满满一杯五十度散酒,喊了一声。
“少喝点吧,菜都没怎么动。”韩枫的夫人茹欣悦小声劝道。
桌子中央的一盘烧全鱼依旧完整,只有旁边的油炸花生米和怪味胡豆下去几颗。
“爸爸,”韩枫的老大提个筐蹦蹦跳跳跑过来:“看,我抓到的。”
“哟,延川好能干。”袁慧见筐里兜着条小银鱼,夸奖道。她问茹欣悦:“多大了?”
“快满九岁了。那时我们还在陕北,老韩也被挂着。”茹欣悦黯然神伤。
轮机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慢腾腾地好像加不上力。两岸深绿色的山峰老半天才显出是向后移动。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粉尘般的碎雨,浅浅地润湿了人的半边脸以及半个身子。
“时间好快。三年前我们在长江边,老乡家的渔船上也吃过几次鱼。”黎明说。
“那是现打现做,鲜美无比。这里都是死鱼做的。”韩枫用筷子指着盘中的鱼,笑得好像很洒脱。
“当时,你还说要到那儿去养老。”
“那里的话?我怎么记不得了。”韩枫哈哈笑起来。
“妈,饿了。”韩家老二又跑过来。茹欣悦连忙夹了两大背鱼肉,搁自己盘子里,挑去刺,再喂到孩子嘴里。
“好吃吗?”妈妈问。
“嗯,还要。”儿子嘴里含着肉,人已经粘在爸爸身上,嘟噜着说:“爸,我能玩你的枪吗?”
“胡说,枪是小孩子随便玩的吗?你的那些书呢?去读几页,尤其是《唐诗三百首》。我圈过的都得背熟。爸爸一会儿考。”
儿子狡诈地眨巴眨巴眼:“我,我忘带了。”
“啊,好你个狗日的。我们要走好几天呢,你一天书都不读?成天玩,不要命了?”韩枫在儿子屁股上狠打了一巴掌,儿子“嗷”地一声跑开去。
袁慧扑哧一笑,赶紧用手绢捂住嘴。
“你真是个老古董,给孩子找的那些书都过时了。现在要多学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将来还可以去苏联留学。”黎明说。
“你还没孩子,不懂。学数理化也要有语文根底。别人写的东西看都看不懂,数理化也学不好。”韩枫认真地。
茹欣悦含笑问袁慧:“你们也快了吧?”
袁慧脸一红,看黎明一眼,低下头。黎明大声说:“我们已经落后了,当然不会再拖。”话音未落,已被袁慧踩了一脚。
“文清同志,”韩枫略带愧色:“还住医院?”
黎明“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茹欣悦对韩枫埋怨地:“你啊,那张嘴。该给人家说句道歉的话。”
韩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道个屁的歉。”
茹欣悦有点挂不住脸面,指着他:“你看你,你看你…,”
“你懂得什么?”韩枫气急败坏:“道歉就是认错。老子做错了什么?他妈的,才坐了几年江山?竟然有这么多人忘本。难道我们除了做李自成,只有走朱元璋的路?黎明,你了解谢富治,你说说,他姓谢的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成天和资本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搞交际、拉拉扯扯;对地主阶级温良恭俭让,动辄就拿政策卡人,没有丝毫原则。他心中还有川东的老百姓吗?”
“话恐怕不能这么说。”黎明说:“土改我不了解,没有发言权。但富治同志进城以后作风一直很朴实,别说和资本家、地主,就是党内同志,也不见他和谁吃吃喝喝。跟资本家打交道,都是工作需要,西南局还专门下发过文件,你是知道的。老实说,我还没见过像他这么严于律己的高级干部,平时叫伙房多加一个菜都不行。”
“狗屁,他都是装的。”韩枫啐了一口。
“就你正确,就你想到普天下老百姓。可人家想到你吗?你挨整,整个川东区谁帮你说过话,连龙文枝都跟着他们敲边鼓。”茹欣悦赌气地说。
黎明很尴尬。
“我是革命,你看不惯可以离开,再找个不愿革命的丈夫。”韩枫把酒杯朝桌上一“跺”,暴跳如雷。
“你,你…,”茹欣悦浑身发抖,指着韩枫却噎得说不出话,无奈只好以泪掩面,想要离开。袁慧叫了声“茹大姐,”一把拉住:“韩书记只是气头上。”
这边厢,黎明也赶紧劝韩枫:“算了算了,老夫老妻,说这些话会伤感情。”
“伤啥感情?老子就这脾气。天大的事,认理不认人。老子自打小被有钱人欺负够了,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发誓:要为没钱没势的人打天下,要为没钱没势的人说话办事。只要老子一天披着共产党的皮,就不会坐在城里当官做老爷,光给有钱人讲逑个鸡巴政策。”
茹欣悦气昏了头,挣脱袁慧,抓起要带去贵阳的家什,锅碗瓢盆,提箱、被褥、书籍什么的就往船头扔。边扔边骂:“你要充英雄,跟没钱没势的去过,你自己走,不要这个家了,永远也别回来。”她抱着袁慧嚎啕大哭:“他这个人就是极端自私,只顾他自己,只顾他自己革命,他自己沽名钓誉,从来没想过这个家。我跟着他成天担惊受怕,就没过几天顺心日子。你不知道呀,这次不是小平同志打了个招呼,谢富治非整死他不可。”
“这,这…,”黎明张口结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档子事,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韩枫颓然坐下,又喝干一杯酒。船到了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霎时江面开阔,千船竞发、百舸争流。一团又一团铅灰色的厚重云烟漂过来,疏散开,时而遮挡住过往的行舟,时而又将他们吐纳出来。一代江山,漫卷书画,问君几多褶和皱?
四个人各怀心事,重新坐回桌子边,他们没有再喝一滴酒,再吃一口菜,再说一句话。
“到海棠溪啰。”船老大从船尾的驾驶舱伸出头来喊了声。
海棠溪码头很乱,人来人往,有挑担的、卖小吃的、还有几个乞丐。贵州省政府派了两个人在码头迎接,韩枫一家下船后,顺着台阶径直走上去。那儿停着两辆车:一辆吉普,一辆老式别克。 还是谢富治列害啊。不知以后进京还可不可以救黎一把 意犹未尽啊,另外,中间好像缺了一段,挺进大别山到进川之间的没看到,能发个全文补补课吗,时间太长了 {:237:}{:237:}{:237:}十年磨一剑 西楼客 发表于 2019-5-9 11:32
意犹未尽啊,另外,中间好像缺了一段,挺进大别山到进川之间的没看到,能发个全文补补课吗,时间太长了 ...
本来我把一,二部都发在爱坛了。因国内出版单位想出版,编辑要求我删了网上发布文字。不想后来终审又没通过,比较扫兴,也没再想费劲去恢复。你如兴趣,可以给我个email:mingxiaot@gmail.com我会发给你。 以前小说也发在西河。因为删帖,得罪了老铁,搞得里外不是人,所以这次就发在爱坛,有兴趣的朋友读读就行了。 {:237:}{:237:}{:237:} mingxiaot 发表于 2019-5-9 18:41
本来我把一,二部都发在爱坛了。因国内出版单位想出版,编辑要求我删了网上发布文字。不想后来终审又没通 ...
都发出来吧,真的很想看看
谢谢 huma 发表于 2019-5-10 04:18
都发出来吧,真的很想看看
谢谢
我给了email 地址,你想看给我Email就行了。文件太大,一段一段的发部方便 mingxiaot 发表于 2019-5-10 10:44
我给了email 地址,你想看给我Email就行了。文件太大,一段一段的发部方便
一直在追着看 这么多年了 非常的生动 真实 一直在看 发表于 2019-5-10 01:03
一直在追着看 这么多年了 非常的生动 真实
把深海潜水艇给炸出来了{:190:},一直兄好~
mingxiaot 发表于 2019-5-9 18:46
以前小说也发在西河。因为删帖,得罪了老铁,搞得里外不是人,所以这次就发在爱坛,有兴趣的朋友读读就行了 ...
在西河发过吗?看来我错过了。能发我一份么?多谢 雷达 发表于 2019-5-12 11:59
在西河发过吗?看来我错过了。能发我一份么?多谢
或者给我你的email 地址,或者按上面我的email 地址给我发个邮件。很高兴稿子有朋友喜欢。 MacArthur 发表于 2019-5-12 10:22
把深海潜水艇给炸出来了,一直兄好~
老麦好{:1_1:} 本帖最后由 忧郁金桥 于 2019-5-14 21:09 编辑
兄好,
非常喜欢你的作品,请给我发送一下,邮箱:yao_xb @ 126.com
谢谢。 mingxiaot 发表于 2019-5-11 23:02
或者给我你的email 地址,或者按上面我的email 地址给我发个邮件。很高兴稿子有朋友喜欢。 ...
真的非常喜欢你那篇父亲的革命,我copy paste了全部文字。 gfsun 发表于 2019-5-21 03:08
真的非常喜欢你那篇父亲的革命,我copy paste了全部文字。
感谢支持。 这么好小说不能发,真是的,能否发一份仔细拜读 zhangwl@vip.sina.com MacArthur 发表于 2019-5-12 10:22
把深海潜水艇给炸出来了,一直兄好~
:handshake 好文章,好笔力,冒昧向您求一份文稿,已发邮件,万分感谢,sysuzhangxu@outl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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